□赵宗符

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解读完了，这是一个非常愉快的过程。这一过程是对自己的解放，也是对自己的安放。

《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四书，本即是儒家思想库中的重要内容，源远流长。自从朱子将这四书标榜出来，结集流传，更是在中国传统社会获得了巨大的生命力，影响时间长达700年，影响力达于社会的方方面面、各个阶层。这除了科举的力量外，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四书章句集注》满足了传统社会中中国人的形而上需求，有一种安身立命的力量，对人生的各种境遇都提供了哲学的慰藉。时间到了今天，传统并没有断，特别是对于相较于古代更加匆忙的现代人，四书在许多方面并没有失去其所能提供的安身立命的力量。

现代人遇到的人生问题，几乎在四书中都能找到相应的启发。对于人生的方方面面，四书总有一些话语，可以提供一个思考的方向。人生有许多关键词，例如：责任、交际、富贵、名誉、奢侈、艰难、侮辱、悲伤、愤怒、家庭、健康、衰老、死亡、失意，等等，还有很多。每一个词都代表着一种人生境况，每一种境况都可能是一张网，每一张网都可能把人的一生困住。许多人走了一生，也未能走出自己给自己织的那张网。而四书的许多内容，可以让人突破那些无形的网，从而更好地在人世间安顿自己。

生命中有不可承受之轻，这是原子式个人主义的悲剧归宿。四书中不断强调的却是责任，这与原子式个人主义就有了天壤之别。面对着当时隐居者的批评，孔子的回答是“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强调了对社会、对人群的责任。责任的体现就在于仁，仁便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与他人、家庭、国家、社会都联系了起来。“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责任在大处，也在小处。一个人有了责任感，思考人生的角度也就有了准确定位。

在富贵、名誉、奢侈的生活面前，人很容易使自己变成奴隶。就以名誉这一虚无缥缈的存在为例，且不说是巨大的名声，许多人为了获得几个邻居、熟人、朋友的称赞，就会让自己生活得焦虑不安，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心理代价，而四书中对此却是看得很淡，“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对于富贵与奢侈的生活同样是看得很淡的，“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对于因富贵而带来的奢侈，孟子在平淡之外，还有着更大的精神力量，“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侍妾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有了这样的内心修养，再去看人看事，再去听一些人的炫耀、吹牛，便有一些幽默和快乐。

人际关系的处理是许多人面临的极大困扰。四书也提出了极好的建议，大的原则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当然，有时可以更自觉主动些，“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谓絜矩之道。”当这一切都做好了，却还是会碰到一些人找你的茬，孟子有进一步的建议，“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犹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犹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于禽兽又何难焉？是故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四书会告诉你，做好自己，那些所谓的人际困扰，都是你自己虚构出来的，你完全可以改变自己的想法，从而使困扰成为虚无。

面对愤怒，四书告诉你要理智，“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面对艰难，四书告诉你要坚定，“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面对衰老，四书告诉你要乐观，“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面对死亡，四书告诉你要坦然，“未知生，焉知死？”“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四书的力量达于人生的方方面面。

辩证唯物主义承认有必然性的存在，人有其自由意志，但也会有必然性的制约。这在四书中便被称为命运。在命运面前，孟子讲“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又讲“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而孔子对此是肯定的，“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参透了命运，便可获得心灵的自由，而心灵的自由是最根本的自由。人生的幸福与心灵的自由有着极高的相关性。心灵自由的人便找到了“孔颜乐处”。

哲学与科学不同，无所谓进步的存在。一种时髦的哲学，并不必然对现代人生有益；而一种古典的哲学，也并不必然不对现代人生有益。这就是在哲学上中西方都在不断地与轴心时代哲学对话的原因。与四书对话，对现代人是有益的，因为从中可以启发出安身立命的力量。四书实在是一部可以放在中国人的床头、案头，可以常翻常新的必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