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轻过马耳山

2025-07-02 15:16:31 发布  来源:大众报业·大众日报客户端

刘文波

还未至马耳山,我心里就在浮想联翩,心里想,此时春花已谢,芳菲已尽,五月的马耳山会是一番怎样的景致呢?但我的心里却没有忐忑之感,只有期待之心,总有一种思绪在心间流动:无论怎样的马耳山都是美的,都能让人心生欢喜,如同红盖头下的新娘子,每个时节的它都是光彩照人之处。

记得去年来时,是在一个深秋,雾气蒙蒙让她平添了一份神秘,不肯轻易展示自己最美的容颜。环山公路两旁,最入眼的是披着黄叶的树,应该是柞树,满山皆是,像是梵高笔下的黄颜料在肆意流淌,是一种别样的热烈。梯田里,墨绿的麦田和顶着一簇簇红火苗的槭树,交相辉映,加强着视野里色彩的对比度和饱和度,在苍黄的主色调以外,格外抢眼。深秋的马耳山宏大壮阔而不乏生机。由于天寒风烈,我们也只能在山下稽首仰望,未能登顶马耳山,心里就有些的遗憾,看来只能期待来日了。

时值五月末,大地深翠,绿满天涯,马耳山是不是只剩下满眼苍翠,无花可赏了?想到白居易《大林寺桃花》“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句子,心里还颇有些期盼。马耳山作为东鲁第一山,海拔高耸,冠盖东南,说不定五月的马耳山还有槐花或者别的花可赏吧。

穿过高大的景区大门,清空丽日下,山庄白墙的原木色匾额上,题着“花养山居”四个兼行兼隶大字,撩动着我们的心,马耳山是不缺花的,要不怎么会命名为“花养”山居呢。心里这样想着,眼睛则像一只向着花源而动的蜜蜂。那只黑毛白爪的狮子狗慵懒地趴在门中央迎客,不惊不扰,大概已把我们当作熟稔的老友了。院子里一池清水如镜,倒映着云影天光,更将高耸入云的马耳山揽入怀中,临池而坐,在石几石凳上酌一杯清茶,不用抬头,山景就画眼前,铺在池中。这也是庭院设计匠心之处。山房建设已基本完工,山房花居里,一座座独门独院的中式小院比邻而居,中西合璧的玻璃门隔扇窗,窗明几净,通而不透,室雅人和,没有一点违和感。在篱落边,在窗棂前,丛丛簇簇的花朵绿植,与粉墙黛瓦互相点缀,花儿镶嵌在绿叶间,是推窗可见的昨夜梦好,是梦里浮现的惊鸿一瞥,正被妥帖地安放在花叶之间。推开门是马耳戴帽的云雾迷蒙,或者云霞掩映下的马耳夕照,都可以让你把一切放下,静静地享受眼前的云霭山色。

和主人简短的茶话交流后,我们一行就开始上山。

车行驶到山脚下,起点处有供奉四方众神的庙宇,一处面北,一处朝东,庭阶寂寂,高树荫荫,没有一点喧嚣,只有内心生出一份踏实。登山的路隐在山坳里,藏在两侧峰峦之间,苍翠之中,眼前、低处是丛生的灌木和矮树,俯仰生姿,看不见树底的砾石沙土;高处是树姿婆娑的乔木,荫翳蔽日,有赤松、翠柏、柞树、茶树和不知名的树,它们在你目力所及之处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绿网,挡住了曝日,也网住了山风,行到枝叶繁密处,你需要低头俯身,如同在绿色的海里泅渡,旁逸斜出的枝条挽留着你,需要你用手拨开,方能前进,如同在原始密林里东奔西突。刚开始登山,体力还充沛,每个人都热情高涨,前呼后拥着,大声地喊着叫着,兴奋得如同孩子,我想这就是自然的感化与熏染的力量,能让人率真的情感自然地流泻出来,畅快无比。古人登山者仁,乐水者智,其实都是得益于山水草木的濡染教化,大自然最能唤起人最初的天性,如生命之初的天真无邪。山路愈攀愈陡峭,两边不见路通往何方,要么峰回路转,要么曲径通幽。两边的峰峦在密林的缝隙里闪现,天空的云和阳光隐在树缝里,如一道乍泻的闪电。

登山的队伍已拉得很长,后面已不闻其声,更不见其人,只有我们三四个人还兴致未减,互相鼓励着,继续往高处攀登。山间景致随着海拔升高而愈见不同,眼前绿色画屏上镶金带银,金的是黄花,银的是白花,都是些不知名的寻常小花小草,山下也能见到,但在这个高度却愈见精神,仙气飘飘,风骨自是不同于山下,大概是此处临近仙界,山下皆是凡间吧。

山坳灌木丛里,一种很特别的白色小花,随意散落在草木丛中,无处不有它的仙姿。白花黄蕊,雅致端庄,一朵看起来很不起眼,但每枝花苔都丛生着二三十朵小花,簇拥在一起,构成了硕大的白色花枝,不减牡丹的国色天香。花蕊有细细的花柱,如触须,朦朦胧胧,如生出一层淡黄色的雾气,浮在花冠上。一株花树顶着三五十束花枝,像暗绿的花丛里长出的无数夜明珠。群里的朋友告诉我,这花名为绣线菊,是北方山间常见的花,耐寒耐旱,有着旺盛的生命力,还是寻常的蜜源植物。

此时的马耳山槐花已谢,众芳摇落,只有绣线菊还在山间静静地开着,洗去铅华,用一袭白纱为绿色的群山镶上一条淡雅的花边,如洁白的哈达,香远益清,静静开放,不惊艳,也繁华;不妖艳,更动人。看着这丛丛簇簇的绣线菊,竭力地挽留着春光尾巴,我心生怜悯,不禁爱上了这柔弱又坚强的花儿。

静立在时间深处的马耳山也如同这花儿一样,低调平和,不事张扬。在它的近处有名气更大的五莲山、九仙山,稍远的有崂山、沂山、蒙山,它们的名气似乎盖过了马耳山,但马耳山不惊不扰,静若处子,含英咀华,隐匿了光彩,只留下素朴平和的模样。其实,马耳山是一座底蕴厚重的山,是一座足以让人仰望的山。看着马耳长大的大诗人臧克家曾深情写道:“五岳看山归来后,还是对门马耳亲”,“试扫窗台看马耳,未随埋没有双肩”。这是臧老对养育自己这片热土的告白。时间回溯到俊采星驰的北宋,大才子苏轼在任密州太守期间,也有动情的吟哦,留下更多的写马耳山的诗词,其中两首《江城子》,成为传颂词坛的华章:前瞻马耳九仙山,碧连天,晚云间。城上高台,真个是超然。莫使匆匆云雨散,今夜里,月婵娟。《江城子,密州出猎》中虽然没有直接出现马耳山字眼,其实也是苏轼在马耳山九仙山跃马出猎的写照。所以,马耳山成了苏轼感情的驿站。诗歌的道场,是马耳山的多情安放了才子的一颗不羁的灵魂。时间经线延至更远的战国时代,齐长城的旌旆和烽烟还在马耳山顶起伏摇曳,历史的杀伐之声已嵌入山脉的筋骨。《水经注》里记载,马耳山与喜鹊岭之间的黄草关就是齐长城的一道险峻的关隘,马耳山段齐长城凭借其险,成为扼守齐国东部天险的要塞。

而今的马耳山如一位隐在烟火里长者,呈现出的是一副慈祥的模样,人们瞩望之间的是日月晨昏鸡鸣牛哞温馨画卷。

我们继续登山,眼前景色也更加清疏寥廓。登高远眺,远处城郭如画,河流如带,麦田如绿色方帕装点着山河,而从马耳山上奔涌而下的绿色如接天的巨浪,作奔涌状,向着山下奔流而去,成为所有绿色和生机的源头;高耸入云的马耳山又如一只巍峨巨轮,大地为海,松涛作浪,这艘巨轮在水面上载沉载浮。在马耳山最高处阳光里,是双耳俊健的马耳双峰,也是马耳山冠名的来由,如杜甫笔下的大苑宝马,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锋棱瘦骨,马耳招风,仿佛要随时踏空而去,只有穿空而过的嘶鸣留在猎猎长风里。

高处景美,高处风烈,只合骏马横行奔腾。我们一时找不到登顶的山路,在仰望之中拍照留念准备下山。山风呼啸中,恍惚间,我似乎听到一只烈马唤起千山万壑,破空而来,驰骋而去。

登马耳山,让我想起王安石《游褒禅山记》: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马耳山的美景在于它的高峻险要,在于它的空谷幽深,马耳山的更深邃的美则藏在浩渺的历史长河中,只有那些不畏艰险溯流而上的人才能领略,今天的我是不在其中的。王安石虽有志与力,变法却最终失败,当然另有其原因,但于他来说已尽力了,所以介甫先生说,自己可以无悔矣。我们最终也未能登顶马耳山,于我来说,有遗憾,更有期待。

马耳山下,麦子已灌浆,再有不到半月就到芒种节气了,已露出些许金黄的气象,眼下的麦田距离烽烟连绵的战国,正在作第2200多次成熟,距离苏轼也不过是近千次收获。历史浩大久远,但具体到眼前的麦浪,其实不过是在一次次镰刀的挥动之间。在现实里,我们习惯于被一些时代大词裹挟着,迷失于宏大的叙事之中,更在壮阔的语调中难以守身如玉。其实马耳山的草木,眼前的土地,无不是古人的脚下土地,是苏子的眼前风尘,我们守望的是同一片天,同一轮月,千秋的风云诸侯的霸业只是马耳山中的一块砾石的静默,一茎草木的直立。这都比不上马耳山的冲淡平和,高大肃穆,它就这么静静地站着,如眼前过耳的清风,耳畔的啁鸣,翻过历史的书页,一千年前是昨天的烽烟滚滚,一千年后是今天的大地麦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