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线上的奔布拉》连载(23) | 我知道坚强的孔书记一定会醒来
2025-01-17 10:00:00 发布 来源:大众报业·农村大众客户端
第七章 回藏·还是那个透明的他
为了祖国的每一寸土地的繁荣昌盛,我愿做雪山上的一盏明灯,把祖国的边疆西藏照亮。
2 . 那一刻我有学生见到老师的感觉,心里存了千万句话,却不知说哪一句好。
西藏是“世界屋脊”,“屋脊”上的月亮是最美的,特别是在中秋节之夜。我在贡巴楼乡值班,推窗看月,真是心旷神怡。
过去在昌龙,孔书记经常伫立在窗前看月亮,一动不动地看,一看看好长时间。我问他看到什么了,他笑一笑,只说了一句:“都说月是故乡明,他乡月也明啊!”
这时,电话响了,那边传来格热洪亮的声音:“孔市长来了,去日喀则开完会后来昌龙看咱们了!”
我立马明白,是孔书记来了,是拉萨市副市长来了。他来拉萨已经一年多了,我们也有8年没见面了!我带上那块“梅”的卡垫,从马厩里拉出一匹马,直奔昌龙而去。
马蹄声声催人急,月光如雪耀人眼,耳边风声响如哨,大约一个小时我就来到了昌龙。
格热家门外停着一辆破旧的吉普车,我推门而入,眼含泪水叫了一声“孔书记”,双手握住他的手。进门前,我心里想着该叫孔市长,但话一出口还是孔书记。我发现“孔书记”这三个字,已是他在我心里一个铁打的标签。孔书记就孔书记吧,叫着顺口,这样一叫就想到我们在一起的日子。
孔书记说:“阿旺,你还是那么瘦,当这个副乡长不容易吧?门德村的卡垫厂了不起,在日喀则的大会上都提了名。 ”
8年未见,我看孔书记老了不少,但眼睛还是那么明亮。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有学生见到老师的感觉,心里存了千万句话,却不知说哪一句好。我把那个“梅”的卡垫给他,他拿过去端详了良久,说,卡垫是藏族老祖宗留给后人的无价之宝呀。
格热说,这个“宝”过去埋在土里,现在被阿旺挖掘出来了,强将手下无弱兵,你把阿旺培养成企业家了。我们昌龙也不差,当年你敲了“锣”我们接着“唱”,包干到户提了劲儿,查筑水塘帮了忙,青稞打得吃不完,所以加央的青稞酒厂“火”得很,不光昌龙的人去买,岗巴和邻县的人也来买,加央经理说,要到岗巴和日喀则开销售点呢。酒厂是承包制的,加央经理的员工从村里招,每年往村里再交十几万,几十户人家的普村,家家过得乐滋滋。
孔书记听着,眉里眼里都是笑。
格热又说,你还记得当年那个流鼻涕的拉珍吗?丹增的女儿,她现在也是林嘎村酥油厂的经理了,他们的酥油直供拉萨,还买了一辆客货两用车,半个月送一趟酒,回来拉上服装再到昌龙卖,一来一往两头挣钱。父亲是远近有名的兽医,妹妹是老板,爷俩真行。
你不知道吧,曲松是乡里业余藏戏队的队长了,那藏戏唱得出了名,正准备到县里参加藏戏大赛呢,他又禁不住哼唱起:“你看那雪山上铺满哈达迎王妃,牛铃响喜讯传遍山山水水……”
孔书记说,亚欧村的肉联厂咋样?
我这时才接上话,扳着指头跟他汇报:“前几天努穷经理到乡里找我,要搞羊肉屠宰户联盟,成立一个大公司,把岗巴羊肉卖到全国去。”
孔书记说,他琢磨着,应该在拉萨最繁华的地方搞一个岗巴产品展销中心,摆上岗巴羊肉、“岗姆冲”、青稞酒、酥油茶,让南来北往的人好好认识一下岗巴的“硬货”。
拉吉把“硬货”摆上了桌,大盆的岗巴羊肉,散发着清香的青稞酒。孔书记想起了什么,让司机到车里取来一个箱子,里面有五六盒月饼和一兜子水果。
正要开席,屋外涌进来好多人,孔书记热情地跟他们打着招呼。
屋里坐不下了,孔书记让格热把桌子搬到了院子里。月饼还是太少,孔书记一掰两半,送到每个人的手里。明亮的月光照在人们的脸上,笑声、歌声、问候声汇集在一起。那是一次多么让人难忘的“月光宴”啊。
这时,一个藏族小伙子走上来,向孔书记双手合十,请孔书记到院外看一看。我们走出大门,看到不远的平地上燃着一堆篝火,十几个青年人正在边唱歌边跳舞。见我们过来,他们捧着手中的哈达跑来,一条条献给孔书记。我看到洁白的哈达在火光的映照下泛出了红光。孔书记显然有些吃惊,连连说,你们搞得太隆重了。那个小伙子又双手合十对孔书记说:“阿爸阿妈告诉我们,是你给我们带来了好日子,我们用藏族人的最高礼仪,表达感恩的心。请你收下我们感激的心。”我看到孔书记的眼里涌出了泪花。
孔书记提议到各家各户走一走。格热领着孔书记一家一家地走,看着农牧民们住上了新房,牛羊成群,米罐里满是青稞,孔书记嘴里不住地说,太好了,太好了……
走着走着,孔书记提出要去普村看望巴旺爷爷,还从兜里掏出一瓶药说,这是补钙的,人年纪大了容易钙流失,得让他每天吃上两粒。
格热脸一沉说:“他老人家走了,是从马背上摔下来的,送到岗巴医院抢救时,他嘴里还提你的名字,说你治好了他的腿他还没报答你呢。”孔书记立住脚双手合十,向牧场方向鞠了三个躬。
格热又说:“瞎子莫拉也去世了,临去世前,枕边放着你送给她的那件灰色中山装和50元钱。”
孔书记向亚欧村的方向鞠了三个躬。
………
回到格热家已近半夜,头顶上的月亮光芒四射。孔书记问:“去查果拉哨所看望战士们了吗?”
拉吉说:“哪能不去呢,他们也是我们的孩子呀,每年都去好多次,有时我们两口子去,有时带着村里人去,新兵入伍带上卡垫,老兵退伍送去糌粑,过新年时还会带去羊肉和牛肉干,村里的小伙子到了哨所抢着干活。战士们也挂念我们,隔一段时间不去,还到村里来看望我们呢。你放心,我也是一个兵,是一个合格的民兵。”
孔书记站起身向格热夫妇打了个军礼:“谢谢老哥老嫂,没忘记我们当兵的人。我老觉得我还是个兵,一看到帽徽领章心里就激动。”
拉萨市政府里也有一群年轻的警卫战士,他们来自四面八方,说起话来南腔北调。孔书记怕他们想家,一到周末、节假日就把他们叫到他宿舍里聊天, 聊出了全国各地的风土人情,聊出了家里的情况,也聊出了感情。有的战士家里很困难,父母病重没法种地的,孔书记就给他们发点儿“补助”。有名四川战士只上过小学二年级,字写得歪七扭八,孔书记为他买了课本,每天晚上10点处理完公务后准时给他补课,补了一年多,这名战士能写发言稿,会办黑板报,成了排里的骨干。
孔书记的司机忍不住说,补课还好,“补助”让孔市长都“揭不开锅”了,他让困难战士把家里的地址留给他,说是要“军民联动”,每次发了工资他都到邮局去寄钱,这个寄100元,那个寄50元,寄款人还写上战士们的名字,到了月底他都没钱买饭票了。
孔书记笑笑又说,他想把自己的宿舍改成“战士之家”,请学校的老师来辅导战士们高中的课程,让他们考大学、上军校,成为国家的栋梁。可惜查果拉哨所上的战士不能到这个“战士之家”来了。
聊了一夜,意犹未尽。
真是没有料到,60多天后,我与孔书记的见面竟是在医院里。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农历的立冬,也是晚上,我刚刚下班回家,格热领着两个年轻人骑马赶来。他焦急地说:“快收拾收拾跟我走,孔市长出事了,正在拉萨西藏军区总医院抢救呢。”我急切地问:“你怎么得到的消息?怎么出的事?”格热擦把眼泪说:“是拉萨市政府办公室打来的电话,电话里说,孔书记在调研贡嘎县教育时遇到了车祸,他身上的笔记本上只记着两个家庭电话,一个是聊城的,一个是昌龙的。”
4人4匹马星夜兼程奔往拉萨,600多公里的路从晚上跑到了第二天中午,人和马没吃没喝,进了拉萨马跑不动了,我们找个地方拴好马,步行去了医院。
抢救室是不允许进入的,我们焦急地向一位医生打听,医生说光止血就用了七八个小时,输血输了5000毫升,各种抢救措施都用上了,只能等病人靠意志力苏醒过来。
第一天,盼着等着,望眼欲穿;第二天,如坐针毡,忐忑不安。几天过去了,孔书记还是没有苏醒。格热已是满嘴血泡,他毕竟是60多岁的人了。我怕他病倒了,让两个年轻人带他回昌龙,自己买了卡垫和糌粑,在医院走廊的一个拐弯处“住”了下来。我要等着孔书记醒来,我知道坚强的孔书记一定会醒来。
晚上,医院里特别静,我发现有个戴着眼镜的藏族小伙子,每天晚上都要在抢救室门口等上几个小时,有一天他竟然蹲在门口哭了起来。我过去劝他,他回身看到我愣了一下说:“你是阿旺曲尼老师?我看过你和孔市长的合影。”
这个叫索朗的小伙子是孔书记在拉萨的翻译兼秘书,他说他知道我的老家是堆龙德庆县。去年冬天,他和孔市长去了堆龙德庆敬老院,路上孔市长就说,在岗巴他有个最好的朋友叫阿旺曲尼,这位朋友的老家就是这个县。他在岗巴多亏你的照顾。他还从一个红皮笔记本里拿出你们的合影给我看。
索朗又说,去敬老院前,孔市长用他的工资买了好多点心,来到敬老院分给了每一位老人,又打开他的小药箱给老人们看病。一位老人咳嗽,他用听诊器听出老人的肺部有些感染,便包好消炎药放到老人的床头上。一位70多岁的聋哑老人脚上裹着布,他慢慢地揭开后发现,老人脚上的冻疮流着脓血,再看床下老人的胶鞋已没了后跟。他心疼地烧了盆热水给老人洗脚,洗了一遍又一遍,老人感动得拉着他的手直掉眼泪。那天,他对敬老院院长发了火:“谁都有父母,你们对自己的父母也是这样吗?”院长委屈地说:“没有钱,没办法。”孔市长掏出自己的钱包,可钱在买点心时已经全花光了。回到市里,孔市长让我把他家里刚刚寄来的一双棉鞋给那个聋哑老人送了过去。
孔繁森和敬老院的老人们在一起。
我知道,孔书记还是孔书记,他那颗善心永远不会改变。
索朗说,他今天想来告诉孔市长一个好消息,尼木县卡若乡政府来电话,今天给制南村送去了1000元钱,800元给学校修房子,200元给老师发补贴,他听到这消息一定会高兴,可他还没有醒啊。
去年孔市长刚上任,就跑遍了拉萨所属的8个县区的每一所公办学校和一半以上的乡村民办小学。前一段时间又开始到各村里的学校调研,索朗跟着他坐着那辆吉普车,一个月跑了几十个村。听索朗说,那天他们来到尼木县卡若乡。孔市长听说这个乡的制南村有一个只有6名学生、1名女教师的学校,条件艰苦。他对乡长说要去看看。乡长为难地说,去制南村没有大路,不通车,只有一条小路通过海拔4000多米的一座大山。孔市长坚定地说,没路就爬过去。最终,他们爬了大半天的时间,才翻过了这山。
进村看到这所学校,孔市长震惊了:一间小泥屋,四面漏风,屋顶是由几块木板搭的;学生的凳子是石头,课桌是平放的土坯;一面墙上抹了锅灰就算是黑板,老师写字的“粉笔”是山里的一种滑石。再看孩子们脸上、手上、耳朵上都有冻疮。孔书记流着眼泪说:“这哪里是学校,分明是个土窝子、冰窟窿。”
女教师40多岁,是4个孩子的妈妈,她每天坚持走五六里路来学校上课。她看到上面的领导,先是吃惊,后是激动。孔市长把铅笔和作业本分给孩子,她连声道谢后说,这才11月份就这么冷,冬天只能停课,要不就把孩子们冻坏了。孔市长说,这里一冷冷半年,停了课孩子们就等于又没学上了,乡里人不吃不喝也得补贴学校呀,不然这些孩子只能放一辈子羊。乡长看着孔市长眼里的泪重重点了点头。
索朗说,当天夜里,孔市长给市委、市政府提交了一份报告,大意是:调整教育布局,扩大乡村教育覆盖面,采取多方式集资,大力兴办民办教育;合理调整师资,充实基层师资力量,建立以拉萨为中心的各县相配套的师资培训基地;集中教育资金,搞好教育建设,逐步改善办学条件,创造良好的教育环境。现在这份报告还在孔市长的包里,他就……索朗又抽泣起来。
上天有眼,终于在第8天上午,孔书记苏醒了。他转到了普通病房,但还没有渡过危险期。尽管护士把着门不让进,可我心里的天窗“咔”地打开了, 好亮好畅快。
又过了几天,我才来到孔书记的病床前,看到他身上插了几根管子,头上缠满了绷带,脸又青又紫肿得老高,像个烤煳的青稞饼。这是他吗?是他。他强忍着疼向我笑笑,笑容还是那么慈祥温暖。他用颤抖的手摸着我的手:“阿旺,你回去吧,告诉乡亲们我的命硬,死不了,我会再去看他们……”
第二年的中秋节,我们也等着孔书记。可是,他太忙了,没来,但给格热来了一封信,我去昌龙时,格热把那封信拿给我看:
格热支书并阿佳拉:
不知你们二位身体如何,我一是想让你们来拉萨住几天,二来看看病。你们这几年对革命、对部队的贡献很大,应该来玩玩。我这里有吃有住的地方,而且保证让你们有酥油茶和青稞酒喝……
说实在的,我对岗巴有感情,对昌龙更有感情。我忘不了昌龙公社的老老少少。当然我一生中也忘不了你们老两口,所以我想叫你们来拉萨住几天,昌龙的老乡不管是谁来拉萨,我都十分愿意接待,请你们转告乡亲们。
格热支书,中秋节到啦,正好郭书记明天回岗巴,我让他给你们带了点儿月饼。本想给阿佳拉多带点儿药,但天已晚来不及啦,只好带两瓶药,并捎上一个人参,请你们补补身体吧。还有什么要办的事可给我来个信,让别人写藏文也可以,我楼上住着的就是藏族书记。
请代问昌龙乡老大爷老大娘好,全乡群众好。祝你们身体健康,万事如意,扎西德勒!
孔繁森笔9月29日
这封信我看了又看,觉得孔书记就在眼前。我盼着他早一点儿回来。我盼啊盼啊,又想起孔书记现在是大干部了,肯定很忙,我不能打扰人家,所以给他写的信也就少了。
现在回想起来,在医院里,那是我与孔书记的最后一次见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