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畅然

尘封在CD里一年的照片终于被导出，中秋时节独身赴南京的记忆被唤醒。相片定格的片段，拼凑出去岁的光影。

金陵旧梦，梦在园林。秋雨淅沥，午后的园林少人，安静得只有雨声。廊下观雨，看朦胧间水滴从四角翘起的飞檐下贯落，串成珠帘雨幕。院中且种芭蕉，连同假石堆砌，便成一景。更有叫不出名字的什么树，已结了不少青果，密密地挂在枝头。曲廊长而静，后院的山下池塘守着这份寂静，只留下圈圈波纹记录着时间。在这之外，天鹅怡然自得地嬉戏，拍起的水花漾起点点涟漪。

这像极了我少年时代的一场梦，梦里，亭台楼阁，连廊曲折，入厅堂，有云母屏风，上绘牡丹、花鸟。入后院，植有翠竹、牡丹、月季，月色穿堂而过，影影绰绰，梦醒故作《游园惊梦》：

十二楼台檐漾波，春意满园藤萝，何处勾勒前朝廓。梦中不知身是客，月下青衫薄。恐惊满园春色，是花落。

满池涟漪谁堪卧，桨声半塘藕荷，误入荷塘忽闻歌。寻声不尽歌曲折，双鹤穿云过。无意东风落座，映水波。

书罢，方才惊觉此首已是四年前的词篇了，十几岁的少年时代在这几年中如梦一般远去，最终和梦中的情景一同，掺杂进似真似幻的记忆碎片中。后来，由此篇为序，我也几次下江南，姑苏、广陵、金陵……所寻之处，却均有那场梦的影子。

古树、芭蕉，微明的天光下，一切如同迷离惝恍的梦境，古卷中的场景在此刻显现，江南多绵绵细雨，润物细无声，千百年来点滴雨露落入这幅工笔，数亿次晕染间，愈润愈灵。放眼看，远山含黛，湖波流转，山林恣意舒展，显出厚重的深绿。百年历史的身韵，都潜在这山林之中。人皆说金陵自古帝王州，细数历史，秦淮河的余波里，曾荡漾过数朝数代。君王伟人或高卧帝陵，或安枕钟山。钟山博大，以山林为屏，镇一方平安，佑千秋万代。箫声空灵，银铃清脆，传音向远，音乐台的白鸽扑扇翅膀，沐浴着远方的阳光。一重又一重城墙门开，一年又一年的春风至此，推开一个又一个朝代。

世事相隔多少年，金陵的旧事不断被新的故事替代。大明王朝崛起又覆灭，留给钟山一座明孝陵；太平天国起义轰轰烈烈，昙花一现的又是谁的政权；为国民事业奋斗终生，中山先生长眠后，人们仍年年来此追思祭奠；美龄宫华丽，向我们展示着民国旧梦……翻完这许多页，历史的血泪自长河中袭上眼前。三十万亡魂，在金陵的江水与地下哭号，这是最痛的一章，同胞血肉在此，我们眼含热泪，一读再读。

梦起，回眸夫子庙老门东繁华更盛当年，地铁高铁代替了千年前策马带起的金陵的风，在从古至今的历史中，长江化作你横贯古今的这条纽带，流淌于此，不改本心。我来到你的滚滚浪涛前，寻一丝古迹。江水不绝，推着我们一直向前，从回顾历史到成为历史，我们每个人也将不可避免地成为历史的一部分，成为这大江中不息浪潮中的一部分。在时间呼吸的间隔中，谁能短暂地停止在某一瞬间呢？

夜幕降临，街道亮起了红灯笼。走在街上，深蓝夜色沉沉，将周遭包裹。秋风吹过，街边的梧桐树叶摇曳，在暖黄色的灯光中萧瑟；大道上车水马龙，在此刻凝聚成一条流动的河。金陵啊，金陵，我不会写诗，你若要我说，我只觉你是整个江南的古锁。若想了解那些经年的旧梦啊，须得他人打开着。

梦起，江南雨落；梦毕，金陵风起。在须臾静止的时间里，我阖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