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线上的奔布拉》连载(4)| 歌要再不唱,人就老了……

2024-12-29 00:10:00 发布  来源:农村大众客户端


第二章 相约·一潭清水万层波

水要再不舀,河就干了;花要再不摘,春就走了;歌要再不唱,人就老了……

1 . 这个叫努穷的青年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歌:“水要再不舀,河就干了;花要再不摘,春就走了;歌要再不唱,人就老了……”

1979年,西藏地区遇到了不同程度的春旱。喜马拉雅山北麓的昌龙旱情更严重一些,冬天里只飘过一场没盖过地皮的小雪,立春后也只是下过零零星星的一场春雨,进了5月更是滴雨未降。本来4月下旬青稞种子就该下地,因气温升得晚, 落雨少,许多村改在5月种。眼下,5月已过了一半,有的村等不及,在干地里下了种,指望能下一场雨,让种子发芽。有的村还在等,向天祈求着等。

“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昌龙公社书记格热坐不住了,一大早就急匆匆来到我们的住处。

孔书记刚刚起床,他一听,就决定赶去村里查看一下旱情。简单梳洗后,我们骑马与格热一起赶往旱情比较严重的雪布让村。

雪布让村在昌龙的北部,藏语的意思是“涉水之地”,它所“涉”的水是叶如藏布河。这条河发源于喜马拉雅山脉中段的岗巴,过昌龙雪布让村后,经纳加村进入湖盆区。路上我还在想,守着岗巴最大的一条河,河边的雪布让村为什么会种青稞难呢?

来到村北的河边,我一下子明白了,河道很低,河岸边是陡峭的山壁,坡陡路窄,只有一条羊肠小道,显然,从河里取水十分艰难。远远地我们看到, 有几个人抬着水桶到河里取水。到了地头,由于路上颠簸,桶里的水已所剩无几,倒在地里马上不见了踪影。

一个中年汉子把桶一扔:“不取了,不管了,等老天降福吧!”

这个中年人是队长,他回身看到格热先是一惊,然后拉着格热诉苦。大意是,本来村里就有好多人吃不饱饭,如果这一茬青稞种不上,会有更多的人吃不上饭,怎么办呀?

格热挠着头皮不知如何是好,用求助的眼神看向孔书记。

孔书记说,要想法子,藏族不是有句谚语叫“与其临时找骆驼,不如骑现成的牛”吗?可是“牛”在哪里呢?

我看到,孔书记把外套一脱,拿起一把镐用力刨了几下,地里现出了湿土。他说,把青稞种撒在湿土上,再盖一层细土,这样有利于保墒。他又用镐在另一地方刨出个小坑,说先用取来的水点一点,然后把三五粒种子放进去, 这叫浇水点种,能节约水。我们也可以育苗移栽,在大田附近选一块好地洒上水,先把苗子育出来,等下雨后移栽到大田里。还有干种等雨,就是先在干土里种上等待下雨,这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采取的一种办法……

我先是看到格热的脸舒展开了,继而队长上前一把握住孔书记的手说,你这位农业技术员了不起,肚子里“经”不少,丰收了请你来喝青稞酒。我说, 这是县里来的孔书记,哪是什么技术员。队长满眼疑惑地问:“书记也会种地?”孔书记说:“我本来就是种地出身,来这就是领着大家种地的。”

孔书记对格热说,得想办法从河里引水,如果在这里修座扬水站,浇地的问题就彻底解决了。

这时一阵札木聂(六弦琴)声随风飘来,接着有人唱起了歌:“我俩相爱的心,像一张洁白的纸;有人想把它撕烂,写着真金字的纸是撕不烂的……”琴声如风,歌声如水,听得让人清爽。队长说,是疯子曲松又在唱,唱吧唱吧,正好让大家放松放松。我问,他疯了?队长说是唱歌唱疯了,饿了唱,饱了唱,累了唱,高兴了也唱,悲伤了还唱。今天这是取水累了就开唱了。

孔书记听着歌声,说:“这歌真好听,像山泉水!”

返回时骑在马上,孔书记对我们说,他来之前查阅了岗巴的水资源材料, 岗巴不缺水,昌龙也不缺水,是让水白白流掉了。你们看,岗巴的叶如藏布江横贯全县,有叶如藏布江、奎曲江、亚曲江三大水系,大小河流 10 余条,支流密布,另有大小泉水 100 余处,如果把这些水利用好,整个岗巴就变水灵了。

孔繁森向农牧民学习打酥油茶、制作糌粑等技术。

那天,我们又去了纳加村、普村、铁布公村,行了百余里路,那些村的旱情与雪布让村差不多。在每个村,孔书记总是不厌其烦地传“经”,嗓子嘶哑,青紫的嘴唇上又起了泡,心急,上火,没有食欲,连糌粑也没吃一口。

来到亚欧村时,大家都很疲倦,连马儿也甩蹄子了。亚欧生产队更穷,一个队里只有一台收音机,连台拖拉机都没有,粮食和肥料运输都靠牛车。文化生活贫乏,县上电影队一年也就下来个两三次。老百姓苦熬着自己的日子。

在村口,我们看见一条溪流,水哗啦啦地流淌。孔书记眼睛一亮,下马走了过去。

孔书记领着我们沿着溪流往上走,溪流边上泥巴地难走,鞋袜里浸了水, 走起来鞋不跟脚,他干脆脱下鞋袜光着脚往前行,我们也学着他的样子提着鞋走。此时,太阳将要落山,河道里风很大,水温已接近零度,冰凉刺骨。

走了几里路的样子,又看见了另一条溪流,两条溪流在这里聚在一起。孔书记问格热:“这两条溪会断流吗?”

格热说:“没断过,夏秋水多,冬春水少。溪里淌的是雨水和融化的雪水。”抬眼看,远方是巍峨的曲登尼玛雪山,景色壮美。孔书记蹲下身想了好一阵子,自言自语:“溪小靠山大,百年不会断流,是个好地方,是个修拦水坝的好地方。”

他立起身,郑重地问格热:“你觉得,在这个地方修个水塘怎么样?建一座横到东西两山之间的大堤,把两条溪流的水拦在这里,形成一个像水缸一样的大水塘。”

格热想了想,瞪着两条溪:“我们从来没往这儿想过。我做梦都想有个‘大水缸’,可修水塘不容易。”

孔书记说:“只要有了想法,咱就有办法。”

“这能行吗?”

“我们来个约定,就干这个水塘。当然,还要建水闸、引渠,天涝的时候蓄水,天旱的时候开闸放水。还要把大堤当桥来用,现在车不能过溪流,人过得要涉水,有了大堤东西贯通,放牧、收庄稼就方便多了。”

“那好吧。约定!”

格热笑了,吹起了口哨,但他好像对这个约定并没大有信心。在口哨声中,我们用脚步丈量了东西两山之间的距离。

这时一个年轻人赶着七八头深棕色的牦牛,也吹着口哨从南边的山里走来。格热说,这是亚欧生产队放牛的努穷,能说会干,村里的青年人都听他的,口哨也吹得好,还会兽语,能听懂马牛羊和飞禽的话儿。

格热向他打招呼,努穷打了一个响鞭,牦牛像猪一样“哼哼哼”叫着跑了起来。

我问努穷,你真的能听懂兽语?他神秘一笑说,当然,他放过牛羊放过马,它们只要叫一声就能知道它们想说什么、做什么。我让他说说刚才牦牛的叫声是什么意思。他想了想,说,它是说苦,村子周边的牧草没有了,吃个草还得跑这么远的路,能不苦吗?

孔书记笑了,问他,要跑多远?他说,雨水少,附近牧场的草都干了,得跑到十几里以外的山坳里放牛,不然,牛挤不出奶,就炼不了酥油,村里人也就喝不了酥油茶。没有了酥油茶,那还叫什么日子啊!

随即,这个叫努穷的青年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歌:

水要再不舀,河就干了;

花要再不摘,春就走了;

歌要再不唱,人就老了;

……

年轻人拍着巴掌唱,唱完说:“水塘再不建,牦牛就跑了……”

影子铺在地上,很长很长,年轻人踩着自己的影子,追着赶着牛群。盯着牛群和年轻人远去的背影,我看到孔书记的眼睛湿润了。

孔繁森和群众一起调研。

回昌龙的路上,我们琢磨着给水塘起个名字。格热说,叫扎西德勒水塘吧,好听也吉祥。我说,修水塘是一场硬仗,肯定会流汗流血,正好藏语里有个词叫查筑,意思是用血汗浇筑。

孔书记说,就叫查筑水塘,藏汉联手建水塘,流汗流血无所惧。

回到昌龙公社大院的住处时,已是晚上8点多钟了,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七八个孩子在大院里踢毽子。孔书记走过去,问他们吃饭了没有,上没上学,还邀请他们到我们的住处玩。孩子们一点儿也不客气,呼啦啦来到我们的住处,又蹦又唱。

孔书记的心情很好,他到屋里点上酥油灯:“孩子们,我教你们唱首歌吧。”孩子们安静下来,他清清嗓子唱道:“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多么温暖,多么慈祥,把翻身农奴的心照亮;我们迈步走在,社会主义幸福的大道上……”

孔书记的声音浑厚,好听。

唱罢歌,肚子咕咕叫,我们这才想起来,已一天没吃东西了,我赶紧做饭。

住在这里,做饭很简单,热水拌糌粑,稀了当糊糊喝,稠了捏糌粑吃,有时还在牛粪火里烧上几个土豆。我正准备做饭,他见我从挎包里掏出一个青石片,问哪儿来的。我说在亚欧村边的溪边捡的,亚欧在藏语中的含义就是青石片,那里的山上青石片多,又薄又结实,许多人家会把它贴到墙上当装饰。他拿过石片仔细看了看,用水清洗了,说:“我今天让你尝尝山东大饼的味道。”

炉里燃烧着牛粪,青石片放在炉上。糌粑用凉水和成糊,倒在石片上,瞬间青稞的香气被激活;饼子来回翻几个个儿,就变成了金黄色,焦香的气息弥漫在空中,围观的孩子们咽着口水。我是藏族人,从来没吃过这种“美味”。他把带着自己手印的饼子一分几块让孩子们吃,吃不上的孩子在那里眼巴巴地等。

再烙。再分给孩子们吃。

糌粑袋子见了底时,他笑呵呵地说,真正的山东大饼比这还好吃,和面用温水,还得发酵,把面揉好后,还得撒上芝麻、椒盐,小火在铁鏊上烙,烙个饼全村人都能闻到香味儿。

他烙的饼,全部分给了孩子们。我埋怨他:“你都把烙饼给他们了,我们晚上吃什么?”

他笑笑:“烧开水,我们冲一碗糌粑糊糊喝吧!”

开水烧好以后,我冲了三碗糌粑糊糊。他问,怎么冲了三碗呢?我努努嘴说,门口还有一个没有吃吧?他回头一看,还有一个小男孩没有离开。我招呼小孩,来来来,有孔书记吃的就有你吃的。他望着我,欣慰地点点头。我故作幽默地说,这不都是跟你学的嘛。

那天晚上,尽管我们每人只喝了一碗糌粑糊糊,吃了两个“牛粪烧土豆”,但他的脸上却出现了一种舒心的笑容,他后背靠床,把笔记本放在膝盖上,记着修水库的想法。我看了下表,已是夜里零点。

他有天天记笔记的习惯,再晚也要记几笔。他的这个习惯,后来也影响到了我。每天不记下点儿什么,总觉得缺了点儿东西。有时,眼皮打架了,不行,还得记,要不记,怕忘了。

当时,我真的怀疑孔书记的身体是铁打的,来岗巴仅仅十余天的时间,高反的症状还没有完全消失,今天又跑了百余里路,只吃了两个土豆。一天的奔波,我这个当地人都已累得浑身酸疼,他比我大8 岁,却有如此好的精力,真是难以置信。他这是哪儿来的精力?

我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睡着了。

孔书记把我摇醒说:“我今天的课还没学呢。”随即问我:“‘贡卡姆桑’是什么意思?”我说:“这是初次见面时的问候语。”“‘哑咕嘟’呢?”“是表达‘ 太好了’。”“‘ 猎丝’呢?”“是表达肯定回应,‘ 好的’。”……

半夜醒来,我看到孔书记坐在床上,他肯定是憋醒的,紧皱着眉头好像在想什么。看来他的高反还没过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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