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线上的奔布拉》连载(3)| 你来了,村子就会亮堂起来了!

2024-12-28 00:10:00 发布  来源:农村大众客户端


第一章初识·那灼人的眼神

要让人信服就得有理由,这个理由就是干出实事,让老百姓受益。干出事之前,咱们就得当这个“傻瓜”。

3.孔书记,酥油灯一拨就亮,你来了,村子就会亮堂起来了!

一大早,孔书记对格热说,来昌龙要调研一段时间,在公社大院给我们找间闲置房住。格热头摇得像拨浪鼓,就是不答应,说,就住家里,住在家里方便。孔书记脸一沉说,这是纪律,必须执行。格热两手一摊,只好顺从。不一会儿,他找到一间过去放杂物的屋子,麻利地在墙角用石头垒了个简单的炉子,又架起了一张床板,支起了一张小方桌,还从家里搬来一筐牛粪饼。

不足一个小时,我们的新宿舍就弄好了。

孔书记连夸格热手巧。格热不好意思,说:“慢待了,你们是来帮我们的,我们没拿你们当客人,罪过,罪过!”

孔书记说:“不当客人,还把孩子赶到羊圈里?”格热脸露羞色,双手合十,不让孔书记再说下去。

孔书记从兜里掏出4张5元的纸币,放到格热手里:“给每个孩子买个本子和笔,让他们长大了像阿旺一样,当个有学问的人。”

我听了脸发烫,他可真会说话,我哪算个有学问的人啊。格热连连推脱:“这哪行,不可以!”

让来让去,格热还是不收。孔书记说:“我一个人在这里,用不着钱,你给我个面子。”话说到这份儿上,格热才勉强收下。

我觉得这是孔书记有意补偿昨晚在格热家的餐费,但多了些。我记得,当时他的工资是一个月114.05元,包括基本工资63元、地区补贴22.05元、生活补贴18元、物价补贴11元。他每个月还要寄回老家60元补贴家用,这20元钱相当于他半个月的生活费。

我挑了几块晒干了的牛粪饼点着,把小铝锅架在炉子上烧水。高原上气压低,沸点也低,一般烧70℃多水就开了。冲上两碗糌粑糊,给孔书记盛上一碗,见他不喝,我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没有回答,看着地上黑黄的牛粪:“这是牛粪吗?用牛粪煮饭?”

我说:“是,这里的牛喝雪融水吃青草,牛粪没有味儿,还冒清香哩。”我也盛上一碗糌粑糊,边喝边说,牛粪在藏语中叫久瓦,久瓦可是藏族人的宝贝,不光当燃料,举行婚礼时要放一袋牛粪,寓意生活红红火火;乔迁时新房里也要放一袋牛粪,预示日子吉祥安康;有的藏族人还用牛粪作为房顶装饰,在牛粪砖上再加一层加工过的“搭嘎玛”(又圆又薄的大牛粪饼)。

他端起那碗糌粑糊喝了起来,诙谐地说:“味道好极了。”

20世纪90年代,农牧民种田已普遍实现机械化。

按照计划,我们今天要去昌龙西北方向的林嘎村。村子离昌龙30余里,骑马快行不足一小时,就能看到山边上那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村庄。村边有一条河,河边有一群孩子。河里的冰还没有完全消融,几个孩子光着脚在河边疯跑,有的穿着短裤,有的腰上围了块布片,有的干脆光着屁股。他们的脸上有着厚厚的灰垢,还挂着青黄色的鼻涕。

孔书记让我先招呼招呼孩子们,他转身进了村子。

穿着破衣烂衫的孩子们跑来,围着我转,问这问那。

孔书记来了,老远就跟孩子们说:“小朋友们,咱们今天搞个比赛好吗?”孩子们摇头听不懂。我翻译成藏语后,他们一下子围到了孔书记身边。他从兜里掏了一把水果糖问:“谁想吃糖?”孩子们举着手连呼带叫,异常兴奋。“谁的手和脸干净了,就可以来领糖吃。”我刚翻译出来,孩子们呼啦啦地跑到了河边,个个认认真真地撅着屁股很卖力地洗着手和脸。

原来,孔书记是去村里的供销社小卖部买糖果了。

有的孩子洗了一下,滴答着水珠跑来问:“可不可以领?”孔书记说,还得洗,洗得干干净净才有糖吃。孩子又很听话地跑到河边去洗。

洗干净后,一色“高原红”的孩子们,个个干净可爱,他们开始排着队领糖。孔书记高兴地对我说,要让孩子们养成讲卫生的习惯,这样少生病,也能减轻家里负担。

领到糖的孩子们围在一起,剥开糖纸后舍不得放进嘴里,用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脸上挂着开心的笑容。过了一会儿,糖舔没了,他们把糖纸折叠起来,握在手心里。孔书记问他们:“你们都上小学了吗?”我翻译出孔书记的话,一个大一些的男孩子说,上学的都去昌龙了,他们这些是给家里放羊的,上不了学。我看到孔书记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们,竟含了泪。

孔书记又问:“你们天天除了放羊还干什么?”男孩说玩“找羊毛球”“找牛犊”“老虎捉羊”“拣石子”。“你们能和我们玩‘找羊毛球’吗?谁赢了再分给谁一块糖。”说着男孩把一个黑红色的羊毛小球亮给我们看。孔书记看了我一眼,说:“咱们陪孩子们玩玩。”

我告诉他,藏地的孩子都爱玩这种找羊毛球的游戏:游戏角色自定,一般为“我是太阳”“我是月亮”“我是金星”“我是花朵”等,再选出一个年龄稍大的孩子担任裁判。游戏开始时,所有角色闭上眼睛背对裁判,由裁判将一个羊毛球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藏好羊毛球后,裁判就会说:“天亮了,太阳出来了!”一声令下,所有角色睁开眼睛,四处寻找羊毛球。其间,裁判故意用真假不定的话进行迷惑,比如“太阳那边有希望了”“金星越来越近了”等等。各个角色随着半真半假的话语跑来跑去地找,十分开心。直到有人找到了羊毛球并成功交给裁判,游戏结束,找到的人获胜。

男孩把羊毛球交给孔书记让他当裁判,孩子们站成一排背过身去,让裁判去藏球。孔书记把球和几块糖压在一块石头下,宣布开始。孩子们转过身四处寻找,那个男孩子没费什么劲儿,就拿到了球和糖,高兴得又蹦又跳,其他的孩子追着他要糖吃。

这时,孔书记看到一个小女孩并没有去追,她虽然脸洗得干净,但头发像乱草。他把剩余的几块糖递给她,问她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家里几口人,能不能吃上糌粑。小姑娘有些羞涩地说:“我叫拉珍,11岁,家里4口人,平时就吃点儿糌粑糊,糌粑没了就得饿肚子。”

孔书记又问:“你爸爸妈妈待你好吗?”拉珍不言语,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良久,她才吞吞吐吐地说:“我不喜欢阿爸,我爷爷有哮喘病还得下地,他却天天睡大觉,不干活。”

孔书记说:“我们去看看你的阿爸好吗?”她点了点头。

我从心里佩服他的工作方法,既让孩子们讲了卫生,又了解到他们家的情况,还能“顺藤摸瓜”进村做工作。

来到拉珍家,我们大吃一惊,家里像个羊圈,透过房顶能看到天。拉珍的爸爸叫丹增,还躺在床上睡觉。我用手拍拍丹增,他很不情愿地揉着眼睛。我给他介绍了孔书记。他仍打着哈欠,无精打采。

孔书记说:“今年天旱,社员们都去整地准备种青稞了,你咋还睡大觉呢?”丹增说肚子疼。

“你不出工挣不了工分,分粮分得少,家里人怎么生活?”

他说:“有口吃的,就饿不死人。”

孔书记站在丹增床前,跟他谈了半天,他说一句,我翻译一句,那真是苦口婆心,语重心长。我记得孔书记用了一句汉语的俗语,“听人劝,吃饱饭”。丹增觉得实在不好意思了,才起身趿拉上鞋。又谈了一会儿,他的表情有些羞愧。末了,他拿起把铁锹,说找队长分配活去。

我们与丹增一起见到了生产队长芒尔仁。芒尔仁脾气暴躁,一见丹增就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顿,让他去平地。当知道孔书记是县里来的奔布拉时,芒尔仁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

孔书记问他村里的分配制度。芒尔仁说,每天天一亮,就在村口叫全体社员集合,然后分配一天的活,放羊、放牛、牧马,整地、割草、修堰。出工前,记工员登记出勤的人数,点着名记工分,上午记5分。吃罢午饭后,社员们还是来村口领活干,下午也是记5分。有些人会钻空子,点过名后,有的跑到山坡上晒太阳,有的溜回家睡大觉。后来,他让记工员改成收工时记工分,几个爱钻空子的人改了“溜号子”的毛病,也有的不改、不干,比如丹增,每个月也就干十来天。生产队年终要按工分和人口决算,丹增出的工少,不光从生产队领不到钱,有时还得往生产队里交钱,一里一外,丹增家的日子要比别人家差不少。

孔书记说:“像丹增这样的人,不能光靠工分‘卡’,要从思想上给他们扭弯子。”

芒尔仁觉得委屈:“常给他讲,但‘倔牛不耕地,弹琴也没用’,嘴皮子都磨破了也不管事儿,不好扭。”

“破罐子不能破摔,摔了就没了。他有家,有孩子呀。他平时有什么爱好没有?”

“爱睡觉、骑马,他见了马像见了阿妈,亲得不得了,又是喂又是刷毛。他曾想给生产队里牧马,我不放心,不让他干。”

孔书记想了想说:“咱们有法律法规,你还怕他把马牵跑了不成?”

芒尔仁琢磨一下,觉得有理:“好吧,‘只要功夫深,冰雪也能点着’,试试看看,能不能‘点’亮他生锈的脑袋,治住他的懒。”

“你还可以把村里不愿意种地的人组织起来,把村里放羊、放牛、牧马的活交给他们,人尽其才,各有饭吃,多好!”

芒尔仁巴掌一拍:“突及其(谢谢),你一指点我的脑瓜子一下子亮了!”孔书记又问芒尔仁:“为什么村里那么多孩子不去上学?”

芒尔仁说:“有的家里指望孩子放羊,有的家里没有钱买衣裳和书包,有的觉得小学离家太远。”

孔书记长叹一口气:“还是穷闹的。等日子好了,村里要快些办个小学,不能让孩子们当‘睁眼瞎’。”

芒尔仁使劲点了点头。

离开时,芒尔仁把我们送过河,双手合十:“孔书记,酥油灯一拨就亮,你来了,村子就会亮堂起来了!”

回昌龙的路上,太阳已平西泛红。风大了,寒气涌动;天旱沙土大,直往嘴里灌。

路过纳加村时,见一群人正在地头的空地上争吵。孔书记问我,他们在吵什么?我听了一会儿说,是社员们和队长吵。队长说,马上就要种青稞了,让社员们晚一会儿收工,再整会儿地,别耽误了种。社员们不干,说出工收工看日头,日头发红了,就该收工。队长说,青稞是咱大家的,没有好收成冬天里会挨饿。社员们说,饿了要救济粮,天塌下来众人顶着,还是回家喝碗酥油茶舒服。队长说,谁要走就扣掉下午的工分。社员们急了,围着他指手画脚,还有人骂他。队长挥舞着铁耙在咆哮。

孔书记下马走过去,向那群人打招呼:“乡亲们,我是山东来的老孔,想给你们说几句话。”他示意我翻成藏语告诉他们。

我大声翻译两遍,还特意加了孔书记是县里来的领导。他们听清楚了,静了下来。

孔书记直接走到人群里,把队长手里的铁耙拿下来放到地上:“你是队长,是干部,干部怎么能向群众挥铁耙呢?”

接着,孔书记微笑着对大家说:“我老孔过去也是种地的庄稼人,知道种地的苦和累。我们那里种地瓜、玉米、花生、小麦,家家户户一年到头起早贪黑在地里忙活,什么苦呀累呀流汗呀,都不算啥,为的什么呢?为的是秋天里庄稼丰收,队里分的粮多,全家有饭吃。家有存粮,心里不慌,粮食是人的命,没了粮就没了命。”

一个小伙子说:“没有粮,可以吃牛羊肉,喝酥油茶。”

孔书记仍笑着对他说:“你们全村有多少只牛羊,吃光了去喝西北风?总不能到天上捉鸟,到地里挖土拨鼠吃吧?谁都有父母、孩子和姊妹,让他们挨饿是青壮年的罪过。”见小伙子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孔书记提高嗓音:“咱们不光吃牛羊肉,也要吃青稞。糌粑好吃青稞做,‘人间有了青稞粮,日子过得真甜美;一日三餐不愁吃,顿顿还有青稞酒;人人感谢云雀鸟,万众珍爱青稞粒’。这是咱藏族的歌谣吧?唱得多好呀!”

社员们放松下来,气氛活跃了,有的人还哼唱起这支歌谣。

孔书记又说:“山东人讲究‘人亏地一时,地亏人一年’‘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咱们得把地弄好了。队长说得对,青稞没有好收成,冬天里会挨饿,如果到秋天咱们的青稞大丰收了,家家户户举碗喝着青稞酒,吃了糌粑跳起舞,你说幸福不幸福!”

我一边翻译,一边被孔书记真诚、质朴而又风趣的话所感动。

这时我看到,有几个社员开始拿铁耙往田里走,不一会儿,大家呼啦啦奔到了田里开始耙地。

回昌龙的路上,我们骑着马并排而行,孔书记并没有为化解了这次争吵而高兴,他望着远方一言不发,任凭马儿慢慢地走,我猜不透他的心思。

太阳落山,星星爬上了天幕。

孔书记突然侧脸问我,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我回答了一串,亲情、友情、爱情,金子、银子、钻石。他摇摇头说,你说的这些是珍贵的,但支撑这些“珍贵”的是土地。你看啊,新中国成立后,我们国家引导农民走合作化道路,建立农业生产互助组,实行劳动互助;建立农业合作社,都是在土地上做文章。

他话锋一转又说,你知道安徽省凤阳县有一个小岗村吗?这个村“吃粮靠返销、用钱靠救济、生产靠贷款”,去年18位农民冒着极大的风险立下生死状,在土地承包书上按下了红手印。

我一惊,搞土地承包,这不是搞资本主义吗?孔书记怎么敢公开说这样的话呢,这可是丢官掉脑袋的事儿啊。

他一笑:改革农村土地经营制度,把农村土地承包给农民,实行家庭承包经营,实质就是把土地经营权交给农民。这样的话,农民的积极性会被激发出来,由你要我种地到我要种地,这能量可了不起……

他边行边说,我边行边琢磨着他的话。这些话,我似懂非懂。

时令已进入岗巴5月,巴掌大的一块绿,都会让人瞅半天。土地承包,土地承包……新鲜新鲜。

“今天林嘎村和纳加村的主要问题,就是社员们没有积极性,混日子,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我觉得,这个家庭承包经营能调动起他们的积极性,但眼下想包也包不了,得等……既然远水不解近渴,咱们就按倒树摸老鸹,稳抓稳打等‘远水’吧!”

他一夹马肚,马儿打了个响鼻,“哒哒哒”跑了起来。

今日西藏孩子们的笑脸。(潘杰 摄)

年纪大了,爱回忆。有时啊,看着一张张幸福的牧民的笑脸,看着孩子从学校里叽叽喳喳跑出来的样子,脸也白净了,手也干净了,人也精神了。我就想,要是孔书记在,看到这一切,会有什么感想呢?

未完待续……

点击查看《雪线上的奔布拉》连载已发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