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丽

七月，大暑小暑，上蒸下煮，热得一句话不想多说，赶紧驱车去日照，预定了海边的艾源小院。

小院不大，陈设了一些老物件，旧窗棂，黑泥罐，老树根以及过去打鱼用的玻璃浮子、抓八爪鱼的小罐子。院中的角角落落，布 满了花花草草，紫色、粉蓝的绣球，黄色的菊花，红粉的月季，蓝青的蓝雪花，一串串开粉白花的黄精。一面墙下，是蓬勃健硕的艾草，小美笑着说：“小院，用艾叶水消毒了，别担心蚊子。”怪不得，小院有一种淡淡的药香味。

海上日出。

小美是小院的主人，中等个头，素花连衣裙，红扑扑的脸，满眼的笑意。

小美说，她喜欢有年代感的物件，婆婆家的旧木箱，奶奶辈常用的老瓷碗，村里三婶家的茶缸子、瓦罐子，她叔家准备烧柴的老松木，这些都有着生活的痕迹、人情世故。她说，公公生前看她喜欢这些，没少帮她淘。小美自己也找。在海边，一个拾荒人拖着一截老榆树根，她赶紧去讨要，回送了一箱牛奶和水果。

正说着，外面有人喊小美：“你叔那腿，让艾条燎了燎，不那么疼了，让我再来买两根。”小美急忙迎上前：“婶子，不用买，我给你拿两根。”

小美风风火火地忙前忙后，一会工夫，整了一桌子，“来海边就吃海鲜。”小美指着桌上的花蛤，“昨天退潮捡的。”又指着一拃来长的炸小鱼，“渔船捞的，这儿叫晃鱼，可鲜呢。”还有扇贝炒丝瓜，清蒸海蛎子和大仙，大仙就是海蛏子，个大体肥，壳薄味美，是日照海产四珍之一。小美指着一大盘辣椒黄瓜凉拌虾皮问我，知道虾皮怎么来的吗？她翻出手机让我看视频：“日照毛虾，是渔民在海里踩着高跷、推着渔网捕获的，这种捕虾方法，已经申请非遗项目了。”

“我让你们尝尝日照特有的，你们绝对没有吃过的海蛳子面（当地也叫海沙子面）。”小美神秘兮兮地笑着。海蛳子，是一种叫樱蛤的、贝壳脆薄的蛤类，比小拇指盖还小，无从吐壳。日照人将它们整锅煮开，用笊篱轻轻一压，撇掉壳，留下肉和汤煮面条，这可是浓缩的鲜味炸弹。

“我手艺不好，你们别嫌乎。”忙活一身汗的小美，边说着边把一锅面端进屋，又转过来悄悄给我说，晚上来露台拉呱。

艾源小院。

等火一样的太阳落山，四周便有了带咸味的海水气息。小美早早点上晒干的艾草，放在屋顶露台的搪瓷盆里。袅袅的青烟，弥漫着艾香。紫藤和凌霄花爬满了露台四周的栏杆上，繁星点缀着夜空。我俩喝着茶，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我不是日照人。”小美突然说了一句。原来小美老家在莱芜山村，那座山叫艾山。“山上是不是有铺天盖地的艾草？”我想当然地插了一嘴。“当然有，也有很多的花花草草。我一直跟着奶奶生活，奶奶会一点医术，经常会用草药给村里人治病，从不收钱。端午节太阳没出来之前，奶奶割艾草，挂在门框、门边，一可以辟邪，二可以做艾条。谁磕着碰着，奶奶就用艾叶放上红糖水，打个荷包蛋，我可没少吃。”

我想象着一个精瘦且精力充沛的老人，健步走在郁郁葱葱的山间。小美像自由的小鸟在奶奶身边飞来飞去，在风中、在太阳下和林间。奶奶一边采着药，一边教给小美，艾草、蒲公英、苍耳、紫花地丁等名字。小美摘一朵蒲公英，吹一口气，白色的绒毛晃晃悠悠地飞上了天。它们结伴去亲戚家了吗？调皮的苍耳赖在了小美身上，好说歹说不下来。奶奶胡拉着小美身上的苍耳，顺便叨叨，这个草治拉肚子，那个药消肿消炎。抱着一大捧艾草的小美有着最鲜嫩清新的“少艾”之美，像一株生机盎然的植物。想起《诗经·王风·采葛》里的“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奶奶在那边是有位的人，做了一辈子好事，活到88岁，寿终正寝。

小美从小跟着奶奶下地、爬山，走街串巷为村里人治病。她不明白，为什么生长在山里的普通野草，在奶奶手里搓一搓、煮一煮，就会让疼得嗷嗷叫的大男人闭了嘴。奶奶因为常用艾草治病，大家都喊她艾奶奶。奶奶缝的小荷包，里面包着艾叶，像三角形的小粽子一样。村里的小娃娃戴上它能辟邪祈福。后来小美有了孩子，也学着奶奶的样子，做小荷包，送给周围的孩子。不同的生命走在同一条路，是一种递延的生生不息。那是奶奶的“艾”在流传，也是奶奶的爱在绵延。

渔民网海蛏子。

大学毕业后的小美离开了艾山，来到济南打拼，开始并不顺利。后来，她遇到了一个家是日照的、能托付一辈子的男人。小美告诉我：“冥冥中好像是上天早已安排好了似的。”小美神秘兮兮地说，“我一直有个梦想，就想住在海边。”

“每次命运的转角，我觉得奶奶都在暗中帮我、支持我。”小美看向我说。创业时赶上疫情，小美想到了奶奶常用的艾草，决定就做艾条营生。遇上钱不够、有困难的渔民，小美就送给他们。艾条就是艾叶晒干捣碎得的“艾绒”做的。她赶早市卖，出路边摊卖。小美还教授艾灸的方法，并送上“人体经穴部位图”。“这个艾条救了我们全家。”“是不是奶奶在悄悄看着我，提示我做这个艾条？”小美略带迷茫地问我。

噢，我有点明白为什么叫“艾源小院”，艾是源头，也是爱的源头，奶奶爱她的小美，并没有走远。

小美有了自己的门头小店。她做真正的传统艾条，识货的顾客越来越多，还有韩国的客商来进货。小美不想把所有的时间用在生意上，她说：“我来日照，是陪伴家人的，我想多一些时间，做些我喜欢的事。”她指着楼下的小院说，“屋里、院里的那些画都是我画的，画得不好。”刚来的第一天，我就注意到那些油画，“蓝天下风平浪静的海”“波浪上的一条小船”“沙滩上挖蛤的小女孩”一系列和海有关的油画。

随着旅游事业的升温，小美把在村里的老房子拾掇出来。从2016年开始，她和丈夫粉刷、装修、置办家具、装饰物件，一点点地干。院靠北的一面墙，是大小不等、颜色各异的鹅卵石贴上去的。小美兴奋地比画着：“这可是我们俩去海边一块一块挑选出来又背回来的，洗干净，又一块一块贴上去，贴了半个月。”小美有点害羞道，“我对象还起了名字，叫海誓山盟。”

我抬头看了看星空，满天繁星，如颗颗钻戒，这是送给有情人永恒不变的爱呀。

小美是村里第一家开民宿的。此后，村里不少有老房子的人找过来，想租给小美，让她扩大规模；也有自己想干，来咨询小美的。小美想把艾源小院好好打造成一个面向大海，可垂钓赶海、烧烤蒸煮的自由场所。

我当时感兴趣的是包院的形式：“住一间，空两间，不是浪费嘛。”小美很认真道：“一个院子住两家，不方便不说，体验感也不好。挣钱，不挣快钱，老家的话‘甭慌，慢慢来’。”

小美积极帮助村里想做民宿的村民介绍客源，拉人送人。现在村里有八户人家干起了民宿。小村东有湿地，环境好，吸引了很多水鸟，最多的是海猫子，就是海鸥，听渔民的口气不太喜欢，原因是吃起鱼虾没完没了。更多的是白鹭，细长的腿，白色的毛，头上还顶着一撮毛。路边的渔民看我拍鸟，自豪地告诉我：冬天来的鸟就多了，灰鹭、白鹤、燕鸥、白天鹅、丹顶鹤，都跑来过冬。

小村的东面是国家森林公园，过去是大沙洼林场，主要栽抗碱的马尾松，用作防风。20世纪50年代，小美的公公曾经参加过栽树养树护树的一系列工作，当时种的不到一人高的小树苗，现在都耸入云端了。有黑松、雪松、刺槐、杨树、柞树、水杉等多个品种，吸引了众多的野生动物来此安家。这里于1992年成为日照海滨国家森林公园。我们黄昏去森林公园海水浴场游泳，沿途树木葱茏，蔚然成林。这可不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嘛？

森林的尽头是大海，我们踩着细润洁净的沙滩扑向大海的怀抱。这里的沙滩被诺贝尔奖获得者丁肇中先生誉为“夏威夷所不及”。 小村在两大公园中间，可谓占尽天时地利。村里沿海修了一条红绿相间的阳光海岸骑行道，连接着景区和民俗村，离景区万平口和东夷小镇也不远。晚上，我们饭后常常沿着这条道走到海边，看映红了天的火烧云慢慢低垂收敛，看染红的海水渐渐变灰变黑。我们走了好远好远，像是走到了大海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