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忆是乡间|春鸟

2024-03-19 15:27:43 发布  来源:大众报业·农村大众客户端

在山东省莒南县南部那片丘陵山地,我小时候认识的本地鸟也便是留鸟,有十几种,如麻雀、喜鹊、野鸡、野鸽子等,有些认识却叫不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原因,是因为它们不多见,见着时身边没有大人,没法问它们叫什么。

春天随着老牛迟缓下地耕田的脚步而来。

整个冬季,最多见的鸟是麻雀和喜鹊。喜鹊全是花喜鹊,在山东各地多见的灰喜鹊,小时候没出现在那片丘陵山地。

老土房子的屋檐下,会有洞,冬天的麻雀便住在这样的洞里。我小时候便觉得,屋檐下这些洞的形成,一开始是风雨的功劳,最后能形成小孩子胳膊都能伸进去的深洞,便是麻雀在起作用了。

为了躲避冬天的寒冷,为了春天抱窝、育雏有个地方,麻雀会把风雨侵蚀中屋檐下形成的小坑、小洞,用爪子和嘴不停地扩大扩深,最终形成它们满意的“家”。这当然是我的“合理”推断,小时候还没有坐在院子里看麻雀在屋檐下弄出个新家的耐心。

老屋的屋檐下,都住着麻雀,这让冬天抬头便见的鸟,只有麻雀。它们大多成群结队,停在树上,或飞到院子里觅食。

喜鹊并不是时时都能见到。在我们那个小山村的领地内,只有两窝喜鹊,一窝在村西的大杨树上,一窝在村东南的大洋槐树上。喜鹊用枯树枝搭窝,枯树枝可以用来烧火做饭。那个年代缺烧火草,有用便是原罪,喜鹊窝做矮了,总会有人爬上树,把窝给拆了,得到的枯树枝可够一家人一两天做饭之用。

虽然我们村只有两个喜鹊窝,但冬季的麦田、山岭上,还是经常能见到喜鹊的。村南几里外,便是连绵的群山,那里有很多适合喜鹊搭窝的大树。它们把窝搭在群山里,飞下山觅食,也就是几分钟的事儿。

冬季的麦田和山岭间,也能见到野鸡和野鸽子,只是比喜鹊少。我们当地把山斑鸠叫野鸽子,因其大小、体型都像鸽子。

那片丘陵山地,虽然石头多土少,但曾经建起的房子,绝大多数是以土为主的,因为用石头建房子会更费时费力。现在土房子很少见,它们早已被风雨侵蚀塌了。

春风吹来,麦田里有了更多的绿色。一群群的大雁,排着“一”或“人”字型,在天空飞过。它们看到下面绿色的麦田,一群甚至几群会落到麦田里。

大雁落在麦田里,是为了填饱肚子,好继续有力气北飞。一块几亩地的麦田,落下十来只大雁,不是大问题。可要是落上百甚至更多的大雁,就会把正在返青的麦苗吃光。

在吃饱肚子比什么都重要的年代,除了家养的动物,我们那里没有什么动物是被保护的。麻雀因为吃谷子,成了“四害”之一,要求人们去扑灭。当地的野兔和野鸡,是可以打杀改善生活的,更不要说仅仅是路过却造成危害的大雁了。

麦田里落进成群的大雁,它们迅速进食补充体力。那时允许农民拥有土枪,用来打山上和田野间的野物,除了增加自家餐桌上的肉食,也可以拿来卖钱。

生产队组织有土枪的村民,守着麦田。在土枪的声中,在一群又一群大雁落下来抢食麦苗中,春色渐浓,天空中看不见雁群了。它们已经飞到北方好远的地方,那里水草丰美,适合筑巢,繁殖后代。

跟随大雁飞来的,还有野鸭。山地丘陵,没有大的水面,难以吸引成群的野鸭落下。有时会有一群野鸭落在小河边,只有二三十厘米深的河水清可见底,里面鱼虾少得可怜。落在小河边的野鸭,应该是觉得飞了太远的路,累了,停下来歇歇,顺便喝几口清清的河水。

也有野鸭在这片丘陵山地留下来,都是些体力跟不上队伍的上一年出生的野鸭,或者是年老体衰甚至是受了伤的。

这些留下来的野鸭在小河里、沟塘处觅食,选个合适的地方筑巢、产蛋、育雏。

用田间挖来的荠菜,煮鸡新产下的蛋,鸡蛋能吃出春天的味道。

燕子飞回小山村。先是几只从村里飞进飞出,很快它们轻快的黑色身影,便出现在每个庭院。

老燕子寻到旧巢,从河沟边含来春泥,修补旧巢。新燕子忙着在各个院落里进进出出,寻一处合适的地方筑新巢。

春已浓,山林里传来四声杜鹃的叫声。叫声是连续的四个音节,类似于“gu-gu-gu-guo”,声音婉转紧凑,传遍四野。在田间、山林里忙着的人们,听着叫声,根据自己的境况和当时的心情,想着当地人给这种鸟取的三个名字:关东好过、光棍好过、光棍好苦。

僻远的这片丘陵山地,没有因为土地瘠薄而人烟稀少,而是在每处山沟、山旮旯里散布下众多的村落。人多地少,产量又低,正常年景可以勉强温饱,遇到灾年免不了饿肚子。有人实在过不下去了,便举家闯关东。听闯关东的人说,那里人很少,地多而肥。

正是青黄不接时,在地里忙着的人,想想家里剩下不多的粮食,看看脚下石头多土少的耕地,听着一声声“关东好过”,想着是不是一家人也去闯关东算了。

山里人一代代过着穷日子,山外的姑娘不愿嫁过来,山里的姑娘愿意嫁出去,光棍自然就多起来。三四十岁的男人,还没娶上媳妇,一个人过着日子。有人觉得自己过也不错,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有老婆儿女,也少了很多挂心事。这样的人,听着四声杜鹃的叫声,便是“光棍好过”。

有没能娶着媳妇的人心事重,边干活边想着当下的境况。饭要自己做,衣要自己洗。衣服破了,一个大男人拿着小小的针缝补,不会针线活,针脚大而不匀,缝过的地方像是干瘪又弯曲的蚯蚓。大冷的冬天,晚上总是一个人睡凉被窝。想着这些,听着四声杜鹃的叫声,便是“光棍好苦”。

栗子花开遍山野后,便完全没了春的气息,此后是漫长的酷热。

在野鸽子“咕咕”的叫声中,山花开了,杨柳绿了。布谷鸟声声催种,和煦的阳光下,田间到处是春种的身影。

春快尽时,各种鸟儿产下的蛋,陆续孵化成小鸟。小河边、山坡处,嫩绿的小草丛间,藏在草根土层里越过漫长冬天的各种蚂蚱卵,变成一只只小小的蚂蚱,在嫩叶间跳来蹦去。只是它们太小了,能跳到半拃远的地方,便已是它们能力的极限。

小鸟的出壳和小蚂蚱的出土,是同步的。小鸟出了蛋壳,就大张着嘴喊饿。没有小小的蚂蚱,它们如何活下来并迅速长大,最后飞出窝,在山林田野间飞来飞去觅食?

两只老鸟飞出窝,在草丛里逮比大米粒大不了多少的小蚂蚱。好处是草丛里的小蚂蚱太多了,很小的一块草丛,就能让老鸟逮到十来只小蚂蚱,用嘴叼着,向回飞。

安静地在窝里等着投喂的三五只小鸟,听到老鸟飞回来,一个个把嘴张到最大,发出求食的声音。老鸟把叼着的蚂蚱,喂到小鸟嘴里,在窝边歇息很小一会儿,便又飞走了。鸟窝里安静下来,小鸟们等着再次投喂。

麻雀的窝做在屋檐下的土洞里,老麻雀寻食飞回来时,我能听见小麻雀细细的求食声,但看不到小麻雀,因为屋檐太高,土洞也太深。

麦田里,芦苇上,高草处,树枝间,都会有鸟儿做窝。只是这些鸟窝都隐藏得很好,又不是随处都是,整个春天,能寻到两三个这样的鸟窝,就很不错了。

即使在野外看到一个鸟窝,里面有几只小鸟,也不能离鸟窝太近,否则老鸟寻食回来,不会飞回窝喂小鸟,它们怕暴露了自己的家和家中的孩子。我只能远远地看着鸟窝所在的地方,看着老鸟飞回飞走,却看不见小鸟,听不见小鸟的叫声。

燕子把窝做在农家小院里,不担心人们会伤害窝里的孩子。我小的时候,屋里和屋檐下,都有燕子做的窝。我有时会搬个板凳,坐在燕窝下,看着老燕子一次次飞回来喂食。

三四只小小的脑袋伸出泥窝,大大张开嘴,吵着要吃的。老燕子叼回来的食物,一次只能塞进一两只小燕子的嘴里。那时我便明白,不管这次能不能吃到东西,每只小燕子都会把嘴张大,不张嘴说明不饿,是不会有虫子到嘴里的。同时还担心,老燕子会不会多次投喂同一只小燕子,却有一只一天都没吃到东西?因为在我看来,那些张着大嘴的小脑袋完全是一个样子。

进入初夏。在老鸟一次次往返鸟窝和草丛中,小鸟长出了羽毛,长硬了翅膀,带着两个黄嘴角,被老鸟领出了窝,开始学着飞翔和寻食。草丛里的蚂蚱少了许多,但个头都大了,它们能蹦到一步远的地方,并学会了把自己藏在草丛里。

越冬孵化的蚂蚱太多,太多的蚂蚱让庄稼和野草都受不了。鸟儿逮食了大多数蚂蚱,以此繁育后代,剩下的蚂蚱既能维护族群繁衍,又不带来大的破坏。那时的春天,年年如此。

这是自然界的规则。

大众报业·农村大众记者 孙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