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四章 弗尼思·公冶令斓

两个女人仰脖干了芝酒，说了很多很多

公冶德鸿的娘在娘家为闺女的时候，庄里的男男女女是可以在一条河里洗澡的。娘家的那条河叫曲河，比浯河大多了，夏天都能跑船。可是，自从嫁到大有庄，就没捞着下河洗过澡。

大有庄的女人们都老实，收敛，谁也不挑头，就知道听男人的，低头推磨，推碾，摊煎饼，奶孩子，下地干活。也不知道谁立下的这破规矩，她觉得不合理，但也无处跟人诉说。

德鸿的娘风闻过公冶令然和公冶令斓的事儿。刚知道的时候，说不出什么滋味儿。她上坡锄地，到家后浇菜园地，远远地看到了，就躲着她，看着她哪儿都别扭，想着她哪儿都不舒服。她走过的胡同，她都不愿意走，觉得她把胡同都染脏了；浯河边青石板她搓过衣服，她就不再去用，宁愿绕一条远道，到上游再找青石板。她也听到了公冶令斓在庄里做的一些出格的事儿，比如杀猪，比如写对子，比如描眉画眼染指甲。她从不问公冶令然，她觉得公冶令然就是爱酒，除了酒，好像对什么也不感兴趣，平日对她客客气气，但一喝上酒就变了个人似的，说个不停，有时还耍酒疯。她跟公冶令然是包办的婚姻，她的母亲得了一桩奇怪的妇科病，四处求医都治不好，最后还是公冶祥仁的几服药给调理好了。她的父亲请公冶大夫喝酒，酒过三巡，就问起儿女的事儿。公冶祥仁说，自己还有个小儿子，尚未婚配。她的父亲说：“合该咱成个儿女亲家。”两老人的一场酒，就把两个年轻人的婚事定了。来年五月，一顶小轿把她抬进了公冶家的门，做了公冶令然的媳妇。她跟公冶令然也就这样过起日子来。公冶令斓看上他哪儿了呢？他哪儿也没有特别之处。有一次去西泉子挑水，两人在路上遇到了。公冶令斓老远就叫了声“嫂子”，叫得很亲，德鸿的娘也应了一声，两人四目相对了几秒钟。德鸿的娘心中的冰，忽然就化开了。她看到了公冶令斓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很大，很亮，长睫忽闪着。那真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清澈、干净、透明。她身上有股奇异的香气，你不仔细闻，闻不到，那香气像浯河边上的苘饽饽一样，是一种远远的淡淡的清香。从那以后，她再也不躲着她，有时甚至渴望见到她，想跟她敞开心扉说说话。她没想到公冶令斓带着酒来。两个女人在夏夜里喝着酒，说着体己话，她们都回避着公冶令然。

大有庄的女人的脸都偏严肃，不敢笑、不能笑，甚至不会笑，可是公冶令斓活泼、聪慧、率真，天生爱笑，笑起来便无法无天，率性自由。

那晚上，公冶令然找他十一哥公冶令安喝酒去了。

“男女平等，男人能喝酒，女人也能喝酒。对吧？嫂子！来，咱也干一个。”

两个女人仰脖干了芝酒，说了很多很多。德鸿的娘又说到了下河的事儿：“早里时价，俺爹就说，有理的官街，无理的河。俺庄里，是女人在上游洗，在桥南洗。桥北呢，是男爷们洗，互相不侵犯嘛。”德鸿的娘嘟囔了一句。

“嫂子，咱也到咱们浯河的桥南洗澡，行不行？”

德鸿的娘说：“我就不去了，新媳妇去了叫人笑话。我叫老五跟着你。”

公冶令斓说：“也中。我再叫上几个闺女。”她又出门叫上了小菊、小花、小翠。三个小伙伴，一开始扭怩，过一会儿又兴奋不已。

那天晚上天已经上了黑影，月亮似亮非亮，老五公冶德兰在摆弄洋火枪。他蹲在地上，一抬头看到十二婶朝他招手，他跑过来。十二婶对着他咬了半天耳朵，他有些很不情愿，顶着大簸箕就朝桥南边跑。就听后面十二婶喊他：“别顶着簸箕，别顶着簸箕，顶着簸箕天下雨。正收麦子呢，你这是祈雨啊！”他听到十二婶的吆喝，就把簸箕取下来，抱在怀里。这个十岁的孩子贪玩儿。

那天晚上天特别热，河边柳树林的蝉鸣得特别厉害，简直是震耳欲聋，每棵树上都有蝉在扯开喉咙喊，好像是蝉们的大聚会。那片密密麻麻的柳树林，林下是密密麻麻的蓑衣草、三菱草，河边是水蓼。公冶德兰把簸箕放在青草上，不一会，簸箕里就堆满了公冶令斓、小翠、小花、小菊的衣服，她们都不说话，或者是她们说话了，话音被蝉鸣盖住了。

十岁的公冶德兰蹲在簸箕边上，令斓姑姑刮了一下他的鼻子：“老五，好好给我看着啊，光看衣服啊，看别的可长眼疖子。疼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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