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义狂欢还是有效传播?

2021-11-24 09:01:05 发布  来源:大众报业·大众日报

□ 本报记者 田可新

实习生 魏 钰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上次看到这类问题还是在上次”“但凡你这句话沾点边,也不至于一点边不沾”……最近一段时间,这类所谓的“废话文学”,火遍全网。微博上,所谓“废话文学大赛”的内容,阅读量达到了1.1亿次,“说废话是否让人快乐”的话题冲上热搜引发热议;豆瓣上,网友成立了“废话学小组”,两万多成员,畅聊说废话的经验和方法;在短视频平台上,“废话小段”作品,动辄就有十几万乃至几十万的点赞……

争议也随之而来。有人认为它轻松、幽默,是新晋的“社牛”神器;也有人觉得它就是惰性表达,属于胸无点墨的懒人文字。但不管如何,“废话文学”带起此番强大的流量,恰恰说明其有应时而生的必然逻辑。这场盛大的网上“语言派对”正在引发越来越多的思考:废话文学到底是不是一种无意义的“网络狂欢”,它会“一笑而过”还是会持续下去?

表义上的“软着陆”

“好像说了又好像什么也没说。”这是众多网友对“废话文学”的直观感受。研究汉语言文字学的文化学者齐飞对“废话”进行了专业的解释——《辞海》中的“废”,有8个义项,即停止、败坏、放黜、废弃、失望、卖出、堕、偃伏,都隐含着失去效用之意。因此,“废话”大致有两层含义:一是没有用的,二是没有意义的。

大多数人没有意识到,这种“无用表达”,其实充斥日常,成为一种惯性交际的镜像表达,人们每天都在“无心”地、“下意识”地说着无数的废话。比如:“欢迎光临,看点什么?”“随便看看!”“老板,你家卖的苹果甜吗?”“甜”,这更像是人们对话中的“固定句式”。

“讲废话”由来已久,前人也说,还放进了文学作品里。山东大学中华传统文化研究与体验基地教师王晓燕介绍,《古今谭概》中收录了宋代某诗人写的《宿山房即事》,诗句如下:“一个孤僧独自归,关门闭户掩柴扉。半夜三更子时许,杜鹃谢豹子规啼。”乍看之下,觉得平仄对应,格律工整,读完之后却发现废话占了一大半,比如“关门”“闭户”“掩柴扉”其实是同一个事,“谢豹”“子规”也都是杜鹃鸟的别名。还有郑板桥的七言绝句《咏雪》。“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十一片,飞入芦花都不见。”全诗几乎是用数字堆砌起来,就像是在数数的过程中顺便写景。鲁迅先生《秋夜》中的名句,“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也被有些人视为“废话创作”,作家韩寒在《语文真的是有很大的问题》一文中打趣,“可能什么意思都没有,自己想玩票呢,或者说写了一棵后忽然记起来还有一棵呢。”

可是,这些“废话”当真全无作用吗?齐飞解读:从符号语言学的角度说,没有意义的话语是不存在的。所以,“废话”看似毫无意义,但其背后定有“言外之意”,有对话语之外的隐含诉求,表达了表述者的某种心理动机。柏克莱大学心理学教授艾伯特·马伯蓝比提出“赫拉别恩法则”,意思是:人们对一个人的印象,只有7%是来自于你说的内容,有38%来自于你说话的语调,55%来自外型与肢体语言。

沿着这个思路解释,上述表达就合理了——当我们问水果店老板“苹果甜不甜”,并非不知道老板的答案大概率是“甜”,只是我们想传递自己对商品品质的期待;当服装店老板问顾客“看点什么”,不一定指望顾客真的回答要什么,而是要传递出自己热情好客的态度。“文学作品也可以这样解读:郑板桥的《咏雪》,前两句是虚写,后两句是实写,虚实相映写出了清新的意境,以动静相宜的深邃情景,一下子将全诗从低谷推向顶峰。而鲁迅的两棵枣树,不是总括眼底,而是依次出现,实现了语言镜头的缓缓移动,使读者可以感受到他的寂寥与苦闷,呈现傲然孤立、不可折服的骨气。”王晓燕说。

所以从语言学上看,“废话”说得好,也能达成诸多言语之外的使命,实现在表达态度和营造氛围上的“软着陆”。

幽默态度和反叛精神

当然,眼下在网上热议的,与前人所用的“废话”仍有不小区别。本次大规模流行的起因,大致是某位顶流明星在品尝某地美食后,录制视频“真诚”说道:“上次这么丰盛还是在上一次”,紧接着“某某废话文学”登上热搜,此梗也迅速发酵。《还珠格格》里,尔康对紫薇说:“人都要喝水,早上要喝水,中午要喝水,晚上也要喝水”;《甄嬛传》里,欣嫔言道:“这鸽子血艳红如血”;《西游记》里,唐僧问“这城门上写的是比丘国,怎么改成小儿城了”,老者回答“原本这是比丘国,如今改成小儿城了”……以经典影视剧为素材的无数关于废话的段子、短视频、表情包火速风靡全网。

正如朱自清在《论废话》中所言:“得有点废话,我们的生活才有意思。”废话文学其实掌握了幽默的一个心理节奏——失谐,通过重复和制造差异,来形成一种与听者预想的不和谐。

“说废话更自有一番幽默逻辑。”北京脱口秀演员张杨认为,“脱口秀的精髓有一条叫预期违背,出乎意料往往就是笑点。我昨天演出时还‘现挂’一对观众:您二位是情侣吧,既然是情侣,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们一男一女要坐在一起吗?其实这就是句废话,为什么这么问?我是在期待着当时的语气和表情,引起其他观众的关注,两人接下来不管说了什么,大家都会觉得非常好笑。废话是一种动脑子的幽默。”

对更多的表述者来说,废话文学是其向外界展示自我的一种媒介。越来越多的人通过网络发表自己的见解,但因为贫瘠的语言储备与有限的表达能力,使得他们很难发出不被庞杂信息流淹没的声音,而废话文学较低的原创性和内容的万能性使其创作成本低,并可随所对应的主题快速转变,成为性价比很高的发声工具。当废话变成网络梗,在你来我往的互动中,收获的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内涵”以及共通意义空间的建构,“废话”因此成为一种时尚。

在山东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冯强看来,虽然废话文学的内容没有信息增量,却也是一种表达立场的有效传播。“废话文学的传播有一种戏谑性、抵制和反叛精神在里面。废话文学的使用者并不是真正支持‘废话’的传播,而是一种温和的反讽,是对之前假大空交流风格、写作文风、单位会风的厌倦。这可能也跟新媒体本身的技术特点有关,相较传统的一对多传播,新媒体是多对多的传播。这时,用户本身也是在生产信息的,新媒体下生产的主体、传播的主体、接收的主体非常多样,在这种生产模式下,任何风格的语体都可能会出现。也就是说,新媒体有点像解构主义或者后现代主义,把很多传播的权利发到了以前没有渠道去表达自己观点的民众手中。”

可怕还是可控

不过,一个“废”字,还是显现了大多数人对此类话语的态度,很多人认为“废话文学”是扰乱规范语言环境的“洪水猛兽”,频繁出现在大众视野时,其不良影响也开始渗透到使用者的生活中,单纯通过反复粘贴的方式表达自我,容易让人失去思考的主动性与创新性,还会造成表达的低效,青少年在此环境中成长,或许会遭受一定的言语“侵害”,不利于提高语言表达水平和沟通能力的提升。而此种亚文化语言体系一旦形成并走向复杂和庞大,那么此后规范和矫正的难度就会不断增大。

“通过有趣的文字放松一下无可厚非,所以不必全盘否定废话文学。特别希望年轻人能足够警惕,假如一个人长期沉浸在缺乏营养和深度的废话文学中,久而久之,大脑会变得浅显而懒惰,当你再去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艾略特,再去读鲁迅和茅盾,你会觉得难以负担那些语义复杂的句子和充满诗意的描述,如果你的人生缺乏了复杂的诗意,就相当于你拒绝了成长。”王晓燕说。

济南作协副主席徐清源则忧心于废话对文学创作的影响。“废话文学对于正统文学包括中国文化中非常优秀的部分,形成了一定的冲击,虽然力量并不强大。这也反映了现在正统文学的一种发展乏力。传统文学、严肃文学必须要占领文化大舞台,牢牢扎根人民群众。不然的话,中国文化就被非主流语言体弄得乌烟瘴气。如今,我们正统文学的宣传力度太弱了,下一步,正统文学、严肃文学要走出曲高和寡的处境,扎根人民群众。所以,从主观上来讲,我不认为废话文学应该有存在的空间;从客观来讲,它在后续的发展上,现存空间也是会慢慢消失的。我们应该在这片‘土壤’上,种上更加优质的种子。”

从另一个角度看,水至清则无鱼,语言环境也是如此。严格意义说起来,废话的流行也并非一无是处。在社会系统的运转中,大众形成了部分表达诉求,这些诉求时常无法在旧有语言系统中找到合适的出口,构成了表达需求与语言工具之间的矛盾。流行语乘坐网络的快车,迅速填补了语言系统中的缺位。“对于这类亚文化,要辩证地去看待。目前,没有必要全盘否定,反而要看到废话文学出现的土壤和舆论空间。这类文体,有它自己的生命周期。随着社会舆论空间的改善,人们交往更加追求传播效率,废话文学或许会逐渐失去自己的生存空间。”冯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