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党集访恒贞
2025-06-18 15:14:23 发布 来源:大众报业·大众日报客户端
吴永强
她是我的前辈,同道,或者“女儿”。
第一次走进成武县党集古村,就进入了时间深处。按照一般规律,许多村落本该走向消亡——建筑的消亡和人口的衰减。而在对时间的挽留中,一些村落以更现代的方式回到了过去。党集村就是一座现代意义的古村落,在这里,可以找到过去的许多生活轨迹,也可以以拖拉机博物馆等诸多场景的方式梳理现代科技演变。
这里还有我要找的一个人。
唐恒贞旧宅。
过去不曾知道她,毫不了解,直到走进她的旧宅,以四十岁的身躯面对她十六年的人生,许多叠加的情绪陡然释放,当代诗人和古典诗人有了一次短暂的交流。
唐恒贞,在诗句的传递之间,我们见面了。
简要概述一下她仅仅十六年的人生轨迹,其实并不多,网上能查到。清道光《成武县志》载:“唐恒贞,成武人,清代才女,仪封令曾铭孙女,字诸生程荣锦。幼极聪慧,年十二能诗,博览古今诗词。十六岁病亡。著有《桐叶吟》一卷,诗极松秀……倘天假以年,恐柳絮才高,不得专美于前。惜哉!”她去世后,诗作被清代山东学使张鹏展选入《国朝山左诗钞》,小小年纪能入选这样的选本,放在哪个时代都不简单。
唐恒贞的祖父唐曾铭,浙江海宁人,长期在河南当官,官职不大,在县丞任上就待了二十余年。五十岁时,他终于当了仪封县知县,过了几年,两个儿子带着全家人赶到河南与其团聚,唐恒贞也在其中。
唐恒贞少有才名,年纪轻轻就写了不少很有思想的诗作。这次北上,可算作她一生中仅有的一次远行,一路亦有佳作。
唐恒贞塑像。
一家人在仪封团聚,可惜没过多久,唐曾铭因言降职,他索性辞职,自此离开官场。这一年,唐恒贞十五岁。
他们准备回海宁,然而唐曾铭做官多年,两袖清风,竟凑不出路费。此时,成武知县恰好是他的同乡好友,邀他前来暂住。至此,唐家和党集村有了交集,并从此住了下来。然而,唐恒贞的生命已开始倒计时,她病倒了,于第二年去世,时值乾隆二十年,即公元1755年,至今刚好二百七十年。
算下来,唐恒贞在党集村待的时间不长。她生于南方,唯一的一次北方之旅便永远留在了这里。她去世后,祖父唐曾铭备受打击,整理孙女诗集《桐叶吟》一卷,只身去了杭州西湖孤山,终了一生。
以上是唐恒贞的人生轨迹,网上能查到,不太多,这很正常,一个乾隆年间早夭的女孩,能被我们知晓这些已是幸事,何况还有她的不少诗作留存至今。至于县志里说她“字诸生程荣锦”,当地作家张长国在《清代才女唐恒贞婚嫁之谜》中有论述——唐恒贞可能定过亲,但未及出嫁便早夭。
唐恒贞居室。
这是我第一次和那些诗句相识,一首首读下来,生出亲近感。她写白桃花:“渔人乍怪春溪幻,樵客还惊夜雪奇。”呈现出富有张力的镜头,把物象与意识融合,写出了白桃花的独特美。她写牡丹:“数丛兰杜聊为媵,一片笙歌未是恩。”在这里,物象和意识就不是简单的融合了,她写到了一种心境,或许是自己疾病缠身的现状和将要婚配的矛盾产生纠葛?贫病交加,也只有这些盛开的牡丹可作为嫁妆了,欢喜的场景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从未感知却又即将来临的婚姻生活如此遥远,她生出了一股不祥之感。
只读了这几句诗,我就有了一个想法——诗歌叙事的两重境界:咏白桃花可看作是第一层境界,用画面铺开意境,以人的行为反喻自然景物;写牡丹是更高的第二层境界,花还是花,也是“我”的一种形态,此时的叙事更加自然,似无修饰,又是大修饰。
唐恒贞去的地方不多,主要是故乡海宁附近,以及唯一的一次北方之行,旅途中偶有游历,发一些思古之情。几首诗一一看过,有《范少伯祠》《游苏小小墓诗二首》《栖贤岭看梅》,她还对一些古人有所评点,如《读王右丞集》《谒东坡像》。我盯着墙壁上的诗歌,边读边思索,一起游览旧居的同伴已散去,只剩我一人站在过去唐恒贞一家人的居所里,陪时间待一会儿。
诗作中有一些老生常谈,也有佳句,尤其是《栖贤岭看梅》:“月明更爱清疏影,一路横斜送我归。”颇有疏阔之气。作为二百多年前的前辈,唐恒贞足以让人产生敬仰,她的才气以汉语的形式传递;作为诗人同道,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古典和现代是相通的,诗歌的意趣也是相通的;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我这个四十不惑的中年人就有了老父亲爱怜女儿的惆怅。
旧居里有几进院落,应是后来重建。唐恒贞居室对面的照壁上,摆了几束枯掉的荷叶、莲蓬。我以荷为底色,拍一张照后走近居室,猛然听到几声鸟叫。抬头,没有鸟,没有或清脆或呜咽的呢喃。继续往里走,想起了刚才看到的一首《闻莺》:“欹枕初来梦里惊,间关花底数声清。从今莫向枝头啭,残喘何能再听莺。”同样是一个春天,少女在病榻上醒来,鸟鸣入耳,写下了这首绝命诗。何等凄苦,何等不舍,何等叹息。梦中的鸟鸣,现实的鸟鸣,生命的疲惫和生命的不息紧紧缠绕。
我走进去,果然遇见了病榻上的少女,凄苦的面容没有掩盖清秀、倔强的底色。我们对视,默不作声,又有许多话要说。
该以怎样的身份遇见她?一个几百年后的晚辈,一个在文字里同行的伙伴,一个满眼慈爱的父亲。我由小变大,由大变小,在和另一个生命的对视中,实现了心灵的互通。
就做父亲吧,年龄差刚好合适。我目送她远行,带着对南方故土的眷恋,带着十几年的青春,带着诗与远方,回到我们曾经的家园,回到童年,回到一场梦。
我带着一些想法,走出屋子,走出院子,在党集村的街巷里穿行。那些刚在脑际闪现的诗句陪着我,说不上有多惊艳,但底色醇厚,有小女儿气,有凌然气,有生命质感。我再次印证了关于诗的一些想法,如叙事的多重性和诗意的关联,每一首诗都是毕生的绝唱,一句话可以抵达生命的彼岸。
唐恒贞短暂的党集岁月,几乎是在病榻上度过的,最后的人生,成了注定的一生。
离开党集村,我又去了小台、大台,这是独具鲁西南特色的堌堆中的两个。堌堆,从最迟大汶口文化时期开始,人类就在上面居住,形成文明。后来,堌堆上有了墓葬,有了庙宇。高于平地的堌堆,“厚涂”了我们已知的诸多文明。在至少四千年的时间里,多少家国大事在这个舞台上展开,多少生命个体把一生沉淀在尘埃里。
唐恒贞也成为文明的一部分,走上了堌堆。
一次短暂的相逢,我在三重身份间游移,也对诗歌进行了一次梳理。如果这些可以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忘,那么和另一个生命的短暂对视,则是我必然要进行,且作为生命个体要不断进行下去的大事。
唐恒贞,就是“另一个生命”的一个分支。
(本文由山东省散文学会推荐)
作者简介
吴永强,笔名老四,1985年4月出生,山东临沂人。中国作协会员,山东作协签约作家,山东青年作协副主席,张炜工作室学员。出版诗集《自白书》、长篇小说《后大学时代》《半城湖》、小说集《沸腾的狐狸》。曾参加第二届新浪潮诗会、第十届十月诗会,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四届高研班学员,获第二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佳作奖、银雀文学奖、刘勰散文奖等,黄河口驻地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