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线上的奔布拉》连载(13) | 我们当这个媒人,这就去保大媒

2025-01-07 10:00:00 发布  来源:大众报业·大众日报客户端


第四章 唤醒·打开草原上的“噶乌”

昌龙人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地种地放牧,琴声解忧,歌声解闷,鼓声解乏,藏戏声声增干劲儿。

1 . 孔书记一听藏戏,眼睛一亮:“好,我们当这个媒人,这就去保大媒。”

春播节是藏族的传统节日,又叫播种节、试种节、开耕节,本是试套的意思,是给第一次学耕地的小牛套上轭木,试耕土地,在每年正月的一个吉祥日举行仪式。在春播节前三四天,家家要酿青稞酒,给牲畜准备好装饰品。

1980年,岗巴昌龙的春播节选在了查筑水塘下那片开阔的土地上。

早上,孔书记刮了胡子,穿上那件平时舍不得穿的灰色中山装,来到了查筑水塘的大坝上。远眺,雪山绵延,气势磅礴;近观,塘里的水像一块碧绿的翡翠,泛着柔和的光泽。孔书记和格热打开闸门,清凌凌的水流到渠里,一路蜿蜒流向3000多亩农田和2万多亩草场。

这年是农历的庚申猴年,属相是猴的人是春播节的主角。开始,几个属猴的男人向开耕的方向烧香祭祀,竖经幡,高唱颂词,准备开耕。接着,12名属猴的人2人一组,牵着6头牦牛来到田里,给牛套上犁具。

这一天牵来的牦牛不一般,是经过“选美比赛”层层挑选出来的村里最高大、最有力气的牦牛。接着对它们进行精心打扮,头上顶的、背上背的、耳朵上挂的、尾巴上拴的,是用羊毛编织成的五色璎珞,黄、绿、红、白、蓝五种寓意着吉祥的颜色加在了一起。为表达对牛的礼赞,还要在牦牛角上抹酥油,并给牦牛喂食糌粑、青稞酒。

五彩璎珞,迎风飘动,牦牛们俨然是一个个威风凛凛的勇士。

春播节开始了,牦牛们已急不可耐,四蹄踏地拉起锋锐的铁犁,疏松的土地在它们身后翻卷起泥土的浪花……欢笑声、吆喝声、口哨声如风雨般袭来。这场面热闹、喜庆,激动人心,真是乐翻了天。

孔书记对大家说:“我也属猴啊!”

话一出口,属猴的人都欢呼着围住了他,希望由他来挥鞭。他先拿过鞭子,象征性地甩了一下。孔书记心软,不舍得打牛。

查筑水塘几万立方米的水,给农牧民吃了“定心丸”,大家不用再担心青稞因旱情种不上、出不了芽。孔书记怕他们光等着老天爷来送糌粑和青稞酒,于是说:“我想了好几天了,觉得应该成立个农牧业技术服务队,让技术员们到每个村去传授种植和饲养技术。你觉得怎么样?”

我说:“这招好。”心里也真佩服他的决策,要知道当时整个岗巴也没有一个农牧业服务机构。孔书记的话一下子点醒了我,他在悄悄改变着我,改变着这里的农牧民,我仿佛回到了在西藏民族学院上大学的时候,在不断地获取着知识。

当天晚上,孔书记与格热商量了成立农牧业技术服务队的事。

格热说了一串不同意的理由:老一辈种青稞一年去两趟,第一趟种,第二趟收,收多少得听老天爷的,现在咱们中间还除草,又有了水塘里的水,青稞的收成错不了。养牲口更不用担心,有了好水好草,闹不了什么病。这样的话,农技队不就是聋子的耳朵了?再说,公社里的人一个萝卜顶一个坑,技术员到哪里去找?

孔书记说:“毛主席提出的‘农业八字宪法’还记得不?”

《八字宪法的农谚解说》封面。

格热一字一句地说:“土、肥、水、种、密、保、管、工。”格热又想了想,有些尴尬:“咱就占了一个‘水’字,还是借了查筑水塘的光。”

孔书记问他:“这一个字能保得了丰收吗?”格热觉得在理,于是点了点头:“行,我同意干,可技术员从哪里来呢?”

孔书记笑笑:“人选我也想好了,得征求你的意见。你还记得修水塘时青年突击队里那个会唱歌的曲松吗?当时我就问过他,他是初中毕业的,让他当农业技术员;还有林嘎村那个爱马的丹增,就让他当牧业技术员。我和阿旺当业余辅导员,我管农他管牧,你兼职当队长,现学现卖,边学边干,怎么样?”格热说:“你真不愧是个大奔布拉!全县还没听说有这种服务队,昌龙又打响了‘第一炮’,就这么干!”

孔书记干事有军人的作风——麻利,当天晚上临睡前就和我商量要买些书,有种青稞的,还有养殖的,列了满满两张纸。第二天一大早,我快马加鞭,到日喀则的新华书店去买书,一包书背在肩上,两天后回到了昌龙的宿舍。进门一看,丹增和曲松已在屋里。孔书记正在用白纸给他们订笔记本,格热正在点牛粪生火,准备烧水做晚饭。

两个“技术员”各搬块石头坐在床的两边。孔书记给他们发了笔记本和我买来的“课本”,说:“今天咱们昌龙公社的农牧业技术服务队就算成立了,下面请格热队长讲话。”

格热没有准备,正拿着块牛粪饼准备往炉子里放,听到让他讲话,立马站起身拿着粪饼说:“开始我觉得没必要,后来经过孔书记一说,我觉得这是好事。这样,生产队给你们每人每天记10个工分,公社每个月再补你们5块钱。你们干好了,我请你们喝青稞酒,吃手抓羊肉,干不好大会上批评,写检讨。”他边说边用手比画着吃羊肉的动作,手里的粪饼竟然碰着了嘴边。我们大笑起来。

孔书记说,林嘎村在昌龙西北,丹增是牧业技术员,工作从你们村开始, 宣传马牛羊养殖知识。然后,从北往南一个村一个村走访,不懂的从书上找,书上没有的记在笔记本上。雪布让村在东北,曲松也要先从本村开展工作,指导解答种青稞、土豆的问题,一个村一个村走访。农牧民不明白的问题,你们解答不了的都记在这个笔记本上,咱们隔一段时间在这里聚一次,开个碰头会讨论讨论。

丹增挺激动,他说:“我过去是个懒汉,后来孔书记说服了我们队长,让我放马,再后来又参加了突击队修水塘,现在让我当这个技术员,我一定得干好。过去我也不是真懒,是对摆弄地没有兴趣,我就愿意和牲口打交道,时间久了,加上阿爸的指导,牲口有个什么病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曲松说,他从小跟着爹娘种青稞、栽土豆,觉得没什么难的,种青稞撒上种,浇上水,熟了用镰刀一割就完事了;把土豆切成块埋地里,浇上水,过上几个月,一块土豆成了一串土豆,像变魔术一样。可刚才看了那些书,觉得里面的学问不少,种好栽好不是个简单的事,得好好学学,里面的门道多着呢。那晚,他俩喝了碗糌粑糊糊后,顶着月光走了。孔书记说,这俩小伙子很有信心,但会遇到不少坎儿,什么事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弄个明白的。咱们得备好课,准备当“先生”吧。

果不然,一周后他俩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来了,像霜打了的茄子。丹增说:“我回去就按书上说的给村里人讲,要养出好牦牛得给牛分群,把配种牛、肉牛、奶牛、幼牛分开养。他们全笑我,说这是让丈夫、老婆、孩子分开过,这叫妻离子散,根本养不出好牛来。再往下讲,他们就拿我取笑,根本不听我的。”曲松说,村里青稞正在播种,他看到有的地坑坑洼洼就下了种,觉得和书上说的不一样,就告诉他们青稞下种时要“齐、平、松、碎、净”,还要施上底肥。他说他的,人家干人家的,根本不理不睬。

孔书记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说:“你们的方法是没错,他们不听是因为你们没有说服力。说服力就是拿事实说话,先讲讲某个地方的青稞为什么高产,是因为用了新的种植技术。再讲讲哪个地方的牦牛长得膘肥体壮,是因为分了栏。还要用他们感兴趣的方式来讲。”

怎样才能让他们感兴趣,接受这些方法?

大家一碗一碗喝着糌粑糊糊,边喝边想,糊糊见了底也没想出个法子来。过了一会儿,孔书记问丹增:“你喜欢牲口,更爱马是吧?”丹增一听“马”字,两眼立马放光,他忙不迭地回答:“是是是。”孔书记又问:“如果你从生产队里借匹最好的马,给马披红挂绿,走到哪里都会有人瞧稀罕是吧?”丹增说:“那当然。”孔书记转向我,说:“你把养殖马牛羊的知识归纳一下,选重点写在木板上,让丹增骑着高头大马,马身上挂着木板到处走,效果会怎么样?”

大家拍手说好。

曲松也要求给他出个主意。我说:“你会唱歌,六弦琴一弹,全村人都会跑来听,如果把青稞、土豆、萝卜等的栽培知识编成歌,唱出来,不想听也会往耳朵里灌。”

孔书记插话:“在我老家山东,过去有本很通俗的书叫《庄农日用杂字》,几乎人人都会背,不识字的也能背,朗朗上口。我到现在还能背诵:‘人生天地间,庄农最为先。要记日用账,先把杂字观。你若待知道,听我诌一篇。开冻先出粪,置下镢和锨。扁担槐木解,牛筐草绳拴。抬在南场里,捣碎使车搬。粪篓大又大,春天地又暄。只得把牛套,拉绳丈二三……’” 曲松说:“这词儿不好唱。”

孔书记说:“我给你诌一段。”

说干就干,摩拳擦掌的丹增跑到格热家,让他帮着做了两块木板,我在第一块木板上画了一头牦牛,再写上牧场的划分、棚圈的建造等知识;在另一块木板上画了一只羊,写了羊爱吃什么草,羊圈卫生怎么搞。孔书记看了看说,还得再做块牌子挂在马的脖子上,上面写上“昌龙公社农牧技术服务队进村来”。

孔书记给曲松“诌”的栽培知识歌词是:“种青稞不简单,三分种七分管,地像毯子苗子欢,除草施肥把好关……种土豆前整好田,切块要有三芽见,不能缺水不要草,长得土豆吃不了……”曲松用藏族民歌的调子试唱了几句,赢得掌声一片。

孔书记听了知识歌,眉头舒展开了,说:“曲松,来,唱首歌给大家解解乏吧。”曲松唱的还是那首《我俩相爱的心》。

这是曲松最拿手的歌,此后又成了他进村的开场曲,不管到哪个村子,来到村头弹起六弦琴先唱这歌。他的歌声时而轻柔如水,时而高亢圆润,起起伏伏,荡气回肠,很快能把大半个村子的人都吸引过来。这时他再唱“种青稞不简单,三分种七分管……种土豆前整好田,切块要有三芽见……”

有人听不明白,为什么要“三分种七分管”?为什么“切块要有三芽见”?曲松便停下来给他们讲。有人还不明白的话,曲松就跟着他们到田里指导。

丹增则拿着孔书记的“令箭”向生产队借了一匹高头红马,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为马洗澡刷毛,又给马的头、背、耳、尾上系上黄、绿、红、白、蓝五色璎珞,还找了个铜铃铛挂在马脖子上,马每走一步,铃铛与“昌龙公社农牧技术服务队进村来”的牌子碰一下,叮叮当当,格外引人注目,村里人自然都围上来看这匹“怪马”。有人问,这马好,腰背滚圆,四肢粗壮,皮毛光亮,是怎么养的?丹增说:“养马的‘秘方’就写在马身上,我念给你们听。”他把两块牌子上的文字念一遍,问能不能听懂。有听不懂的他就拿出那本书来再讲解,直到大家听懂为止。

孔书记没有想到,两个月后,丹增和曲松竟然成了昌龙的知名人物,生产队长来开会时,总提到他们的名字,还说,这两个小伙子有学问,到哪个村哪个村喜欢。

更让孔书记意想不到的是,有一天曲松领着一个叫巴桑卓玛的藏族姑娘来公社办公室,见了他和格热,把一大包喜糖放在桌子上,而后双手合十,要求他俩当他们的媒人。

孔书记说:“我们又没有牵线搭桥,怎么能当这个红娘呢?”格热笑而不语。

曲松口快心直:“我到她村里唱歌,她听着那首《我俩相爱的心》就掉眼泪,我唱农业知识,她也爱听,还把我请到她家里去唱。后来,她还跟着我到其他村里唱。要不是孔书记和格热书记让我当这个技术员,就没有这段姻缘。”巴桑卓玛穿着艳丽的藏袍,戴着围裙,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和甜甜的笑容,从窗子泻进来的阳光照着她宽大的额头。她羞答答地说:“我的阿爸阿妈过去是唱藏戏的,他们也看好曲松,说他嗓子好,能唱藏戏,以后要是成立了藏戏团能当角儿,就同意了我们的婚事。你们去只是走个过场,他们不会为难媒人的。”

孔书记一听藏戏,眼睛一亮:“好,我们当这个媒人,这就去保大媒。” 藏族青年男女自由恋爱后要请媒人,让媒人带着青稞酒和哈达去说媒,女方同意婚事,则饮其酒,受其礼。当天我们拿着曲松准备的青稞酒和哈达来到巴桑卓玛家里。两位藏戏老艺人不仅痛痛快快地喝了青稞酒,还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给我们看,说是准备给女儿的嫁妆。盒子是银质的,上面镶嵌有宝石、松石和珍珠。我对孔书记说,这叫“噶乌”,也叫“噶乌盒子”,是藏族人代代相传的珍贵宝盒,里面装的也是家里最珍贵的东西。

藏戏。

接着,聊起了藏戏。巴桑卓玛的母亲过去是藏戏名角儿,说到藏戏两眼放光。她说,藏戏在演出时必须先演开场戏,开场戏由多位仙女与“甲鲁”“温巴”(打猎的人)一起表演。剧中多以仙女等的化身载歌载舞,有说有念,并表演武技,所以人们也称藏戏为“阿吉拉姆”(仙女大姐)。藏戏的唱腔有20多种,男女老幼、哀乐悲欢各不相同,但唱腔必须高亢,一般唱段尾腔拖得很长。十几年前,昌龙的藏戏岗巴是最好的,每逢雪顿节、春播节、望果节、达玛节、藏历年必唱大戏,一唱就是几天几夜。

孔书记在他的红皮笔记本上边记边说,是时候该把藏戏从“噶乌”里拿出来了,让大家好好听听。

老两口忽地站起身双手合十,说,菩萨保佑,救藏戏的人总算来了。

回来的路上,孔书记说他一直琢磨一件事,怎么能让昌龙人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地种地放牧,琴声解忧,歌声解闷,鼓声解乏,藏戏声声增干劲儿。不光昌龙,全县农牧民都需要藏戏,所以要给县里写个调研报告,恢复藏戏演出。没想到格热也是个藏戏迷,他骑在马上晃着马鞭唱道:“你看那雪山上铺满哈达迎王妃,牛铃响喜讯传遍山山水水,冰雪融化大地回春,公主世世代代树起一座丰碑……”他的声音浑厚高亢,拖腔悠远,路边几个长者双手合十, 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

格热说,唱起藏戏心里就像长了翅膀,翅膀一忽闪,想往哪儿飞就往哪儿飞,自由自在。

没过几天,孔书记和我就写好了一份关于恢复岗巴全县藏戏演出的调研报告交到了县里。然而报告却石沉大海,我很沮丧。孔书记说,好事多磨,咱再调研,再写。

真让孔书记说对了,好事多磨,最后一直到1986年岗巴县各乡业余藏戏队才得以恢复,昌龙业余藏戏队的队长正是曲松。当时,我高兴地打电话告诉远在聊城的孔书记,他一听高兴地在话筒中唱了一句“你看那雪山上铺满哈达迎王妃”,还说要专门来岗巴听一回藏戏。

遗憾的是,他没能来,也来不了了,这个提出恢复藏戏的人没有看到舞台上曲松两口子的精彩表演。

不得不佩服孔书记的文化情怀啊,如今,藏戏已经走出西藏,红遍大江南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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