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线上的奔布拉》连载(11)|我害怕,我不能死,我还没完成任务
2025-01-05 11:06:28 发布 来源:大众报业·大众日报客户端
第三章 相融·绿叶对根的情意
孔书记对拉吉说:“阿佳拉(大姐),山上又险又冷,你身体不好,不要去了。”
没想到拉吉不同意,她说:“金珠玛米(拥有菩萨心肠的救苦救难的兵)在边境一线守护我们,挨冻受苦,我要去的。”
4 . 孔书记弯下腰,双手抱着孩子,把他平放到床板上,先用手捏着孩子的鼻子,然后用自己的嘴包着孩子的嘴,用力吸着,将痰液吸出,一口、两口、三口……
雪说来就来了。刮了几场北风,先是撵走了秋天,雪继而在一个夜晚铺天盖地落了下来。
天刚放亮,孔书记冒着大雪来到乃村村口的小山包上,看到牧场、河流、村庄、田野都裹在了雪里。他说,这雪再下就成灾了,得预防。他找到格热,让格热给各村下通知,做好应对雪灾的准备。还让我写了一篇如何预防雪灾的稿子,用公社大喇叭一遍一遍地播放。
这场雪的“后劲”大,又下了一天一夜,且北风加大,气温陡降。孔书记急了,拿起电话向县委值班室报告了昌龙的雪灾情况,请求县里支援昌龙一些食品、棉衣、药品和火柴等救灾急需品。接着,他和格热决定,马上带着公社仓库里的棉衣和糌粑分头走访贫困户,再把备用草料分批送往各个牧场。
应对雪灾最重要的是保障人畜安全。下午,送物资的人陆续返回,没有发现人畜伤亡,大家松了一口气。心细的孔书记又问,各村的贫困户是不是全部查看了?有人说,乃村西北的山上还有几户,路陡风大上不去。孔书记轻轻地摇了摇头,说:“一户也不能落下,我们必须去。”
孔繁森和同事风餐露宿,艰难跋涉在抗击雪灾的路上。
孔书记和我骑了两匹马,马上还驮了糌粑和棉衣。雪把山路全覆盖了,只能凭着感觉往半山腰上几户人家的方向走。坡陡骑不了马,便拉着马缰往上攀。攀了一阵子,雪小了,风却大得噎人,他的棉帽子被风吹到山沟里,瞬间不见了踪影,他索性把围巾展开包在头上。我看他裹着件露着棉花的军大衣, 头上包着围巾,像个流浪汉,忍不住笑了。
摸爬滚打3个小时,终于来到半山腰上的一户人家。我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披了床破棉被正在屋檐下给一只羊羔喂糌粑糊糊,喂完后羊羔嘴角残留有糌粑糊糊,他顺手用手指抹到自己的嘴里。
孔书记蹲下身问:“句叫(大哥),家里还有吃的吗?”
他的妻子从屋里拿出个小面袋说:“你看看,就够全家喝顿糊糊了,本想到乃村找人赊点儿糌粑,可大雪封山了,去不成了。”
孔书记说:“那也得先保人再保牲畜。”
中年男人说:“人饿了,挺一挺能过去,可没奶吃的羊羔会饿死,羊是一家人活下去的依靠呀。”
我看到孔书记的眼圈发红了,他起身从马上搬下一袋糌粑交给那男人。
这时,屋里传来了孩子的哭声。孔书记掀开门帘进去,见木板搭的床上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在不停地哭,哭几声后好像喉咙被卡住了,不停地“咳咳咳”, 小脸憋得发青。中年女人抱起孩子,用手拍着孩子的后背,边拍边叫着:“仁青不哭,阿妈这就给煮糌粑喝。”
孔书记说,这孩子有危险,便飞快从马背上取来药箱,拿出听诊器在孩子前胸后背仔细地听,而后又掰开孩子的嘴看喉咙:“喉咙里有痰,得快点儿吸出来。”
此时孩子的哭声已微弱,嘴唇发紫。孔书记弯下腰,双手抱着孩子,把他平放到床板上,先用手捏着孩子的鼻子,然后用自己的嘴包着孩子的嘴,用力吸着,将痰液吸出,一口、两口、三口……他吐掉又接着吸,直到小仁青发出哭声。
我看到这一幕,惊呆了,除了自己的孩子,有谁能嘴对着嘴把痰给吸出来。说真话,换我,我做不到。
孩子的阿爸和阿妈扑通一声跪在了孔书记面前,不停地作揖磕头:“你是个好曼巴(医生)!活菩萨!”
孔书记说:“我不是菩萨,是名共产党的干部。”
听罢,两口子又转身对着墙上贴的毛主席像作揖磕头。男人说:“仁青是共产党救的,共产党长什么样?和毛主席一样吗?”
孔书记想了想说:“共产党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两口子又跑到院子里对着被云遮住的太阳方向作揖磕头。
孔书记又包了几包消炎药片,嘱咐他们一天三次给孩子吃药。
回来的路上孔书记对我说:“多么朴实真诚的藏族同胞呀,不帮他们良心会不安,会有负罪感。”
我和孔书记离开仁青家后分成两路,他让我到另外一个村子了解情况,看有没有吃不上饭的贫困户,他自己要到巴旺爷爷的牧场看看雪灾造成的损失, 还要给老人针灸,他担心天寒地冻老人的老寒腿又会加重。
后来我知道,在去往巴旺爷爷的牧场的路上,马失前蹄栽进了雪沟,孔书记从马上摔了下来。他的一只脚被套在马镫上,人被拖出了很远,在被一根树桩挡了下来后,他昏死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巴旺爷爷的孙子加央看到了他。
那天,加央也是担心爷爷的老寒腿,就背着一壶青稞酒从普村往牧场走, 雪还在一个劲儿地下,风也刮得紧,他走得很吃力,也很慢。离牧场还有二三里路时,他看见一匹受惊的马往昌龙方向跑去,一会儿就消失在雪野上。他又往前走,看到雪窝里伸出两只手,吓了一跳,赶忙走过去抓住那双冰凉的手,用力拖出来。一看,竟是肩上还背着药箱的孔书记。他晃着昏迷的孔书记,孔书记没有反应。他背起孔书记想送到公社卫生所,奈何雪太深,走不了几步,他俩一块儿倒在雪地上。他爬着拖着孔书记一寸寸地挪,边走边喊着“快来救人!”
亚欧公社几个出门串亲的青年人听到了喊声,他们先把孔书记抬到村里,一个青年卸下自家的门板,垫了卡垫,把孔书记放到上面,又给他盖了一床棉被,急匆匆抬往公社卫生所。
我赶到卫生所时,孔书记还在昏迷中。医生说,他摔得很重,伤口又冻了,最怕脑子出问题,得快些转到岗巴县人民医院。风雪大,马车走不了,怎么办?我征询几个青年人的意见,他们一拍胸膛说,孔书记是昌龙的菩萨奔布拉,我们把他抬到岗巴去。说着,几个青年人抬起他就走。
我们共8个人,分成两组,轮着抬门板,在风雪中奔向岗巴县城。
走到半夜,迎面是一条千米长的陡坡,坡的两侧是悬崖,平日里骑马上这个坡也上不去,只能牵着马吃力地上。今天雪中路滑,又抬着门板上,走起来更是艰难。我们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上坡,走一步滑半步,好不容易走了几十米,一不小心,人和门板一下子又滑到了坡底。再试,再滑,大家趴在雪地上没了主意。这是通往岗巴唯一的路,改道是不可能的,怎么办?
后来我想了个办法,前后各4个人趴在地上往坡上爬,前面的人用绳子拉着担架,后面的人用一只手推,让担架像雪橇一样缓缓前行。爬上几百米, 我们个个累得气喘吁吁。看着昏迷中的孔书记,我心急如焚,就给大家鼓劲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咱们救的是一个好心的奔布拉,佛祖也会感谢咱们。
从昌龙一直走到岗巴,60里的路我们走了一夜,没吃没喝没人掉队,第二天早上把孔书记抬到岗巴县人民医院的土登医生面前时,大家累得全都瘫倒在地上。
吸氧,输液,处理伤口。
下午,孔书记苏醒了。他还以为自己在巴旺爷爷的牧场,让我快些把巴旺爷爷叫过来针灸。当我把昨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后,他的泪水从眼角不住地往下淌,哽咽着说:“我的命是藏族兄弟捡回来的!”
他平静些后,又对我说了很多话:“我想了很多,父母从小把我拉扯大,我还没来得及回报,父亲先走了,老母亲也没有享过什么福。我和媳妇结婚后,她包了家里的全部农活,还养着3个孩子,受的苦真不少。我想啊,老母亲还在,我还得为她养老送终;孩子们还小,还得抚养成人呢。我害怕,我不能死,我还没完成任务。我死了,就是不孝啊,就是早退啊。”
孔书记难得躺下来,这次在病床上,跟我说了不少。他说:“刚来岗巴那阵子,头发脱落,口腔溃疡,流鼻血,嘴唇开裂,这些还不要紧,最头疼的是睡不着觉。憋得难受的时候,我就悄悄地起来写遗书。写了一页又一页,早晨起来就撕掉,第二天睡不着接着写。一页一页写了,再撕掉。有时候睡不着了,就在院子里走,一圈儿一圈儿地在院子里走,我看着天上的月亮,一点儿一点儿地圆了缺了,大了小了。我在想,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为什么要来?有时盯着雪山,看着那皑皑白雪,听着鸟叫,我也恍惚,有时候突然找不到自己了,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呢?有时候,我羡慕鸟儿,想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多么好,多么自由,可是人有那么多牵挂,有那么多羁绊。”
我让孔书记慢点儿说,可他越说越快,越说越激动:“我也觉得累,我也有打退堂鼓的时候,畏难情绪说来就来,特别是深夜里。我就想,我是战士啊,我是党员啊,流点儿汗,流点儿泪,吃点儿苦,这有什么呢?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就过去了,总有人要干事,操心的事总得有人干啊,都不干,那社会怎么发展?入党的时候不是说了,时刻准备着献出自己的一切吗,怎么把这些都忘了呢?我是普通人,但受党教育多年,又在部队大熔炉里锻炼了这么多年,还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坚持坚持,困难不可怕,一点儿也不可怕。有老母亲保佑,有这么多好人帮扶、保佑,我死不了,我的命硬着呢。再说了,这次援藏是党派我来的,有些人想来还来不了呢。我还不到四十岁,正好是干事的时候,也许这是我生命中最耀眼的时候呢。”
孔书记把我当成了知心人,说的全是体己的话。
30年后,我在孔书记救回仁青的那个山口上,见到了正在放羊的仁青,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把我领到家里,他的父母已白发苍苍,一遍遍重复着当年孔书记吸痰抢救仁青的事。
仁青问我孔书记咋没来。我说,他走了,再也回不来了。他不信,又急切地问我是不是升天了。我说是去世了。泪水瞬间从他的眼里哗地流了出来。
仁青声音颤抖:“我天天在这里放羊,巴望着有一天能见到他,给他磕个头,是他给了我第二条命,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哪……天上也缺好人哪,我会到寺庙为他点灯祝愿,让他早些回来啊!快回来吧,孔书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