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九章 弗尼思·公冶德鸿

九嬷嬷跟孩子刘丫丫相依为命过了十几年安稳日子

我弗尼思知道，若干年后，公冶德鸿见到了九嬷嬷。九嬷嬷当时也就四十多岁，留着一头短发，说话快言快语，她不避讳跟公冶祥坐的婚事。“说不埋怨你们公冶家的人是假的，没良心的公冶祥坐！”九嬷嬷说。

九嬷嬷的养女刘丫丫跟公冶德鸿是芝镇中学尖子班的同学。德鸿记忆中，有一个镜头抹不去：那一个夏天的下午，穿着月白小褂的刘丫丫和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女同学，手里擎着一根冰棍，一人一口，一边跑一边吃一边笑，羊角辫子一翘一翘的。刘丫丫跟德鸿一起上了半年学，突然得了肝癌，折腾了三个月去世。德鸿去送丫丫在教室里留下的书。

在九嬷嬷家里，德鸿听到了刘丫丫的身世。九嬷嬷没说之前的那段，她说的是怎么捡到的孩子——

“哭的孩子，就是丫丫啊！你见过生豆芽菜吧？要用新下来的黄豆，不能使陈年的黄豆，洒上水，装在黑黑的大泥盆里，盖上笼布，搁在热炕头上，天天要用湿了的炊帚洒水。不出三天，那豆芽儿就伸出来。我头一眼，瞅着这孩子，就是一根伸出来的豆芽菜，后来，我就给她起了个小名叫豆芽。上学了，老师说，叫啥名？我说，就叫刘丫丫吧。”

“丫丫那晚上一见我，不哭了，还咧嘴笑了一下。那天晚上，月亮真大，真亮，真白，就跟大白天一样。说了你可能不信，我从榆树叶缝里看，每个缝里都是黄的光，白的光，我都能数出丫丫的根根眉毛来。她的小鼻子，她的大眼睛，她的软软的小腮，她的两根滑溜溜的小腿，她的尖尖的小下巴，她的一鼓一鼓的小肚子，小肚子上还盖着一个小肚兜。小肚兜是橘红色的，绣着一朵牡丹花。丫丫还戴着一个小黄帽。我一把抱过来，这不是老天爷赐给俺的孩子吗？我抱着她哭了，蹲在老汉子窝那里，我就哭啊哭啊，我就祷告你九爷爷，我说公冶祥坐啊，咱有孩子了，咱有孩子了。我看到绣着牡丹花的小肚兜下，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好心人，救救俺孩儿。’其他的，没了。丫丫的父母是遇到了什么大难了呢？我想啊，想。可怜见的小孩子啊。”

“丫丫就跟俺相依为命，一开始是喂芋头，可是光喂芋头不行啊。没有奶水，俺就这家那家地求人家，给口奶吃，给口奶吃。村里有个大坏蛋，叫六碾棍，他坏啊，说俺是坏分子，不让人家帮着给喂孩子。有些好心的年轻媳妇，就偷着过来喂。女人啊，都是娘啊，娘哪有不亲孩子的，哪有不疼孩子的？六碾棍坏啊，有些小媳妇就被六碾棍糟蹋了，但她们是敢怒不敢言。后来，我养了一只奶羊，拴在浯河边上。奶羊啃着河边的青草，丫丫就吃羊的奶。这孩子从小体弱多病，一进腊月，就咳嗽，一咳嗽就得上医院。丫丫的浑身都被针扎遍了，但她从来不哭，有时我哭了，她还伸出小手，给我擦眼泪。

“这孩子从小乖，不惹我生气，喜欢猫啊狗啊，最喜欢我窗台上的白瓷马。她把墙根下的青苔剜出来，放在小碗里，来喂白瓷马。她还编白瓷马的故事，编一个就给我讲一个。她编她的爸爸，去了很远很远的桃花岛，要给她带来一筐一筐的仙桃……”

九嬷嬷跟孩子刘丫丫相依为命，过了十几年安稳日子。丫丫一直是个尖子生，看过的课文，过目不忘。她上初一时的作文都上了《中学生作文选》。九嬷嬷的脸上有了笑容，她把丫丫打扮成花蝴蝶一样，飞来飞去。丫丫的小学、初中都是在芝南村上的，初三那年，芝镇公社选拔尖子班，她考了全镇第十三名，进了芝镇中学尖子班，与公冶德鸿成了同学。她是语文课代表，公冶德鸿是数学课代表，在班里，不是公冶德鸿第一，就是刘丫丫第一。可就在考高中前的下学期，她突然患病，查出是癌症，九嬷嬷感觉天塌了，一夜白头。听说马蛇子能治病，她满坡、满沟里找，膝盖都磕破了。

等德鸿的九爷爷公冶祥坐从台湾回来的时候，九嬷嬷的腰已经弯得很厉害，几乎跟地面平行。但她的一头白发，梳理得一丝不乱。

又一个早晨，她一个人去芝镇买了一坛子站住花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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