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九章 弗尼思·公冶德鸿

酒喝到恰到好处，不光懂鸟语，什么语都懂

华桦你好！

从小被父亲呵护着的人，无法理解没有父亲的人的感觉。他敏感、孤独、自卑，总是小心翼翼。小时候，我总爱贴着墙根走，觉得贴着墙根最安全。那堵墙好像是父亲，手指头抠下的土，好像是父亲抽烟的烟末，要是抠的大一点儿的泥块，好像是父亲的纽扣，攥在手里，一直攥到发热。

有时到酒店里去吃饭，看到一些鱼啊虾啊之类的好的菜肴，就想到父亲。父亲肯定没吃过，有的甚至没见过，我常常盯着那菜，多看两眼。我很少去夹那些菜肴，父亲都没吃过，我怎么好多吃呢？吃一点，替父亲尝一尝吧，可不敢贪吃。我知道父亲除了贪杯外，从不贪吃。他太贪杯了。有时看到一束花一棵好看的树或者是一幅画，就想，我父亲要是看到就好了，我父亲要是领着我看就好了。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到父亲的坟上去，念给他听，他要是知道自己的儿子上了大学，该是多么地高兴啊。在大学校园里，看到别人的父亲来看望自己的儿女，有说有笑的，我都躲在一边，不敢近前。我常常想着我父亲，要是他活到今天该多好。

我继承了我爷爷和父亲的还有什么呢？对酒的感情。

我们公冶家族有个传说，我们的祖先公冶长一开始是不懂鸟语的。仲秋时节，公冶长陪孔子周游列国，满野庄稼，五谷着色，花香鸟语。孔子和弟子们兴致都很高，边走边探讨着学问，走着走着天就黑了。找到一个小村住下，小村的乡绅听说孔子和弟子来了，就拿出好酒伺候。公冶长陪着孔子喝酒，他喝酒实在，倒满就干，一喝就喝醉了，爬到树上去，树上有一个大鸟窝，鸟窝海大海大，他竟然钻进了鸟窝里，呼呼大睡。等他醒来，他的身上落满了鸟粪，鸟儿都在枝头叫，看他的笑话，他懊恼地拨拉着鸟粪。不知是子路还是冉有，上来帮着拨拉，还是拨拉不完。孔子说，解铃还得系铃人，鸟粪是鸟拉的，还得请鸟儿帮忙。孔子把酒洒在一个盘子里，默念了几句话，鸟儿们纷纷下来啄食盘子里的酒，鸟儿们也醉了，绕着公冶长乱飞，把他身上的鸟粪一粒一粒叼走了。公冶长清晰地看到孔子的嘴在翕动，他默念的是什么呢？一定是鸟听得懂的话，原来师父是懂鸟语的。爬下树来，他缠着孔子请教，孔子微笑不语，低头领着众弟子继续前行。再后来公冶长成了他的女婿，就把懂鸟语的本事传给了公冶长。但孔子说，懂鸟语，必须先会喝酒。酒喝到恰到好处，不光懂鸟语，还懂马语、牛语、驴语，鸡狗鹅鸭语，更懂树语，懂桌椅板凳语……任何人，任何物都有自己的语，都能懂，酒是入门钥匙。

而我父亲呢，对酒更是看作生命一般。我也喜欢酒。我有时就想，要是我爷爷、我父亲和我，一起坐在酒桌上喝酒会是什么样子呢？我就想，要是祖孙三代喝酒，最先喝醉的肯定是我父亲，然后是我，我爷爷是不会醉的。我爷爷就没醉过，喝多少都不醉，而且越喝越清醒。我爷爷的名言是“从来没有因为喝酒而耽误看病，关键是从来没有因为看病而耽误喝酒”。他还有一个癖好，爱用酒或酒糟当药引子。

我们公冶家族有一个缺陷，脾不好。吃凉东西都闹肚子。

还有，就是我们家族的人都梦游。因为梦游而做下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儿。比如，我奶奶说过，我父亲小时梦游，夜里突然爬起来，抱着酒葫芦走出家门，我奶奶也不敢叫他，就跟在后面。到了浯河边，我父亲脱了衣服，在水上漂着，手里举着酒葫芦，我奶奶知道这叫猫愣（方言：梦游），吓得也不敢叫。我父亲不知在水上漂了多长时间，又漂回来，酒葫芦里的酒喝空了，他嘴里还叼着一条鱼，那鱼的尾巴还在抖动，他低头穿上衣服回家。第二天问他，他什么都不知道。比如我，上初三那年老师布置了一道题，我和堂哥公冶德泽住在芝镇铁木业厂的看门房里，晚上躺着聊天，什么时候睡的，也不知道。第二天公冶德泽对我说：你夜里爬起来做作业了？我说不知道啊，他说：“你爬起来对着作业本写，屋子里黑着，也没点灯，我也不敢喊你，写了一会儿，就又躺下睡了。”我拿起作业本，上面是老师布置的数学题的答案。

有空我跟你讲讲我们芝镇。芝镇的故事可多了，有芝里老人，有牛二秀才，还有土匪张平青，还有在日本鬼子炮楼里的黑母鸡和小黑母鸡。

拉拉杂杂说了这些。招你烦了。

公冶德鸿

6月3日 于圣城

华桦由对公冶德鸿的字感兴趣，到对他讲的事儿感兴趣，公冶家族的奇奇怪怪的事儿总是那么有趣，公冶德鸿本人一定也是个有趣的人。她在悄悄接近着什么，对周围的一切都看着很顺眼。她一遍一遍想着公冶德鸿的信，让她惊讶的是，下面的信——

长按识别小程序购买《芝镇说》（第二部）(第一部）

点击查看《芝镇说》第一部、第二部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