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九章 弗尼思·公冶德鸿

我们家上一辈人的婚姻都跟我爷爷有关系

华桦你好！

来信收悉。你讲的你舅舅刘大梁的传奇故事，就发生在我们芝镇的公冶家。我曾经听我母亲说过。公冶祥仁是我爷爷，公冶令然是我父亲，他们都先后去世了。我很想见到您的舅舅刘大梁，请他亲口谈谈我父亲和我爷爷。我爷爷去世时，我不到一岁，我父亲去世时我不到八岁。

我记得不知是谁说过，当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也死去了，那么你在世界上存在的痕迹也就彻底消失，这个人也就彻底死亡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爷爷在故乡还活着。有一年冬天，我从芝镇中学骑自行车回家取干粮，天上了黑影，我从玉米地穿过，玉米地中间的土路很窄，突然从玉米地里窜出一个人，我来不及刹车，一头就撞了过去，我从自行车上摔下来。被撞的人“哎哟哎哟”地喊，我赶紧去扶，是位老者，捂着肚子。

老者很生气地说：“没看着大活人啊！”我连忙说对不起，我说需要不需要去医院啊。老人说：“去村卫生所查查。”我扶着他进了村卫生所，一坐下，老者捂着肚子睁大了眼睛，端详着我，说：“你的模样让我想起一个人来，你是哪个村的？”我说我是大有庄的。他又问：“你可知道公冶祥仁？”我说公冶祥仁是我爷爷。老者揉揉肚子，拍拍我的肩膀说：“好像不太疼了。三十年前，我母亲得了一场病，到哪里也治不好，是吃了你爷爷的汤药才好了的。他可是我们的恩人，大好人。”老人站起来，送我出门。我走出很远了，看到那个老人还站在那里。

我们家上一辈人的婚姻都跟我爷爷有关系，或者说都跟我们公冶家的中医世家有关。我的几个大娘，包括我母亲，都是我爷爷给她们的家人看好了病，自愿来到我们家的。我大娘来到我们家的时候才九岁。我大娘的母亲患了血崩，到处求医，治不好，我爷爷七服汤药给治好了。大娘的父亲就对我爷爷说，我家三个闺女，你挑一个。我爷爷说，我儿子十二岁，我大娘的父亲就把我大娘推给我爷爷，您领走吧。爷爷就把我九岁的大娘领到了我们家。一年后，才圆了房。

我特别爱闻中草药的药香，这可能遗传自我的爷爷。我总跟人说，遗憾没有学中医。要是我学了中医会是什么样子呢？我买了《黄帝内经》《本草纲目》《洞天奥旨》《汤头歌》等医书，可是却一本也没读完，更谈不上消化和吸收。我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喜欢中医？不懂中医，我就无法走近我爷爷。爷爷手写的医案我也有，只是翻翻，无法揣摩出爷爷写这些医案的心情。你说，你舅舅刘大梁还接受过我爷爷写仿的训练。我要是跟着爷爷写仿，会是个什么样子呢？我有时爱临摹他的药方，他随意写的药方，工工整整，他真有耐心。你想啊，病人愁眉苦脸地等着开药呢，他却一笔一画地写，不紧不慢。他手边总有个酒盅，偶尔还抿一口。他信奉一句话：“事缓则圆。”

我父亲要是活着该多好。我父亲是早退了。我父亲跟我爷爷不一个性格，他着急，他没捞着上大学，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上学。

我有个习惯，我读书至少读两遍，第一遍是给父亲读的，第二遍是给自己读的。做读书笔记也是做两遍，我用两个本子，一个本子上写我父亲的名字，一个写我的名字。替父亲做读书笔记，我用毛笔；我自己做读书笔记，用钢笔。我上了两个大学，替我父亲上了一个，我再上一个。有时我还痴痴地想，父亲是出远门了，到了美国或者更远的什么国，去执行一个神秘任务，也许有一天他会悄然回来。要是他回来了，我会把我给他做的读书笔记送给他。我给自己找了个不断学习的理由。

有时，看到一个白发老人搀扶着另一个更老的白发老人，我会盯着很久，我羡慕啊，你看这么老的人了居然还有父亲，我为什么没有呢？

我对父爱的需求是如此强烈。我学习教育学，马斯洛理论把需求分成生理需求（Physiological needs）、安全需求（Safety needs）、爱和归属感（Love and belonging）、尊重（Esteem）和自我实现（Self-actualization）的需求五类，依次由较低层次到较高层次排列。在自我实现需求之后，还有自我超越需求（Self-Transcendence needs）。

我为父亲做的一切，看上去很痴，很傻，但我无法遏止。这到底是一种什么需求？是不是一种自我超越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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