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九章 弗尼思·公冶德鸿

　　她很好奇地问，为什么每次都要用毛笔写信？

　　刘晓芳阿姨给公冶德鸿写回信，都是女儿华桦代笔。华桦是中学语文老师，上师范时，喜欢硬笔书法，后来教课忙，就放下了。华桦一开始看到公冶德鸿的信，也被那清秀的字吸引住了，具体是哪儿吸引的，她又说不清，可是看一眼，就忘不了。奇怪的是，每次看到他的字，她就想到了清脆的鸟鸣。从字上能听出鸟鸣声，这真是奇怪的感受。

　　公冶德鸿的每一封信都是毛笔写的，信笺上画着一丛淡淡的竹叶，每一个字都写得板板正正。信尾，还盖着自己的印章，有时还盖上一个闲章。他的信一笔一画，都那么贴切，一切都很讲究。

　　华桦看着德鸿的字，都不好意思写了，碍于母亲，她硬着头皮回了一封，写完，又觉得不好看，重新写，还不好看，写了三遍，才寄出去。她默默地期待着德鸿的信。她知道这信是写给母亲的，但感觉是写给自己的。来了信，华桦迫不及待地拿着，她又听到了清脆的鸟鸣声，她要把信封贴到嘴唇上，然后才汇报给母亲。母亲用剪刀把信封的一头剪开，倚在沙发上，说：“念！”她就一字一句地念下去。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咬得很紧，唯恐漏掉了一丁点儿信息。念完，自己收起来，一封一封放在床头，夜里睡觉前仔细端详。

　　她的脑海里常常浮现出公冶德鸿第一次到他家的情景，她泼了他一脸盆水时他狼狈的样子。母亲让她陪着吃晚饭，她都不出来，躲在自己的闺房里练硬笔书法。她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字会这么好。

　　公冶德鸿是在用书信来采访刘晓芳阿姨，他觉得刘晓芳阿姨的大半生见证了国家发展的历程。他根据新闻学老师讲的方法，设置了几个议题。根据议题，华桦就一次给公冶德鸿讲一段母亲的故事，从报名体检，到艰难进疆，到成为拖拉机手、劳动模范，等等。讲着讲着就把自己也讲去了。终于忍不住，在给母亲代笔之后，她也悄悄附上了自己的信，信很短，请公冶德鸿推荐几本书。他推荐了鲁迅的《野草》，还有《梅里美中短篇小说全集》，她立即去书店买来《野草》。《梅里美中短篇小说全集》没有，她托朋友到乌鲁木齐的书店买了来寄给她。她很好奇地问，为什么每次都要用毛笔写信？

　　德鸿说：“我喜欢闻墨香，主要是享受书写的过程，要研墨，要挑选信笺和笔，这得益于我的老师秦我鸿先生。”在信中，他谈到了他的老师秦先生。秦先生是个爱酒之人，人生际遇让人唏嘘。动乱的岁月，他画了一幅梅花图，画面呈现出来的是一棵干梅枝，在画幅的正中间，向下弯曲了很长的一条枝干，然后又向上抬起头来，勃发升起，画面呈S形，这本来是一幅很平常的作品，结果让红卫兵看到了，说这幅画是画的“倒梅”，即倒霉。祖国的建设蒸蒸日上，人民生活水平如芝麻开花，怎么会倒霉了？这是污蔑，秦老师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天天被批斗。他不堪忍受被批斗的滋味，到街上买了两瓶最差的高粱酒，到厂医务室，趁大夫不注意，偷了150多片安眠药。把两斤白酒全喝光，吞下所有的安眠药后，只觉得天翻地覆地转。那是十二月大雪天，痛苦极了。他在床上一下子跳起来，一下子掉下去，心如刀绞。老婆发觉了，跑到医生家里把医生叫来。真可怕！人家说吃上安眠药昏迷，但秦老师根本不昏迷。医生对他老婆讲，尽力而为，但没有把握。好歹又活了过来……脱险后，又借酒浇愁。他一个人寂寞了，盯着一支秃笔，会小声地吟诵《舜发于畎亩之中》章：“……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秦我鸿先生还给德鸿刻了两个闲章，一个是“宗孟”，一个是“生于忧患”。秦先生一手端着酒盅，一手拿着笔，喃喃着：“要享受过程……”

　　有一个晚上，刘大梁跟姐姐刘晓芳谈起了自己被公冶祥仁大夫捡着了的故事，他还谈到了公冶令然刻了个“我”——弗尼思，送给了他。华桦无法想象“弗尼思”是什么？她还问了舅舅一句。当舅舅的刘大梁说，这是公冶家的祠堂里供奉的神物。公冶令然专门给他刻了一个。公冶令然还领着他去搓泥钱、赢泥钱，春天撸榆钱。公冶大夫也特别喜欢吃榆钱，还喜欢就着榆钱菜下酒，他专门集过写榆钱的诗句，抄在本子上。最喜欢的是唐代诗人岑参的两句：“道傍榆荚仍似钱，摘来沽酒君肯否？”

　　华桦一边听，一边记，觉得太传奇了。把记下来的内容，全部寄给了公冶德鸿。

　　公冶德鸿给华桦写了一封长信，也就是这封信，让华桦做出了一个大胆决定：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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