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九章 弗尼思·公冶德鸿

嗅觉灵敏的公冶德鸿闻到了酒香，他朝秦先生会心一笑

公冶德鸿用毛笔给刘晓芳阿姨写信，不是一种偶然。这是受了他的老师秦我鸿先生的吸引。

他学的是汉语言文学。先是他的同班同学，也是芝镇老乡，偶然谈起美术系的秦我鸿先生，德鸿极慕其画品与人品。后有秦我鸿的入室弟子到中文系听课，课间又说起秦先生，德鸿遂萌生了听课的愿望。在一个下午，德鸿去蹭课，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秦先生讲的美术史，娓娓道来，往往一语中的，听着过瘾。

德鸿迷恋上秦先生，除了他的课讲得好，还有一个就是秦先生爱喝酒。他上课时，杯子里装着酒。这个秘密是他给秦先生倒水时发现的。公冶德鸿拿起热水瓶，秦先生却捂着杯子不让倒：“勿要，勿要，我自己来。”秦先生是南方人，“来”字声调拐了个弯。

嗅觉灵敏的公冶德鸿闻到了酒香，他朝秦先生会心一笑。下了课，他就跟秦先生聊酒。一说起酒，秦先生就叹一口气：“酒啊！真好！”秦先生说，去过芝镇酒厂，那里搞过一个书画笔会，他醉了三天，画了三幅醉画。

秦先生头戴紫黑色平顶毡帽，穿着很笨拙的中山装、黑色棉布鞋，长方脸，个子在一米六左右。德鸿听了几次课，秦先生约他到家里玩。

一个初冬的周末，公冶德鸿带了两瓶芝酒、拳头大两小包五香花生米，敲开了秦先生的家门。他正在给一个学生写画展的介绍。画案上放着白瓷酒盅、酒瓶。三个小碟子，里面盛的分别是干巴小鱼、豆芽和炒白菜。

秦我鸿先生高兴地拍着德鸿的肩膀，一手捏着酒杯，让德鸿也喝，一边叫小女儿给德鸿泡茶。花生米倒在小碟里，白酒倒在小杯里，师徒自日午喝到日落。

从那以后，每周的周末，公冶德鸿就到秦我鸿先生家去，但秦先生在他面前画画的时候不多，主要是写字。

秦我鸿，公冶德鸿，两个“鸿”，因为酒结缘。我弗尼思也算一“鸿”吧。我见证了这对好玩的师徒，他们喝酒有时能从早晨九点喝到深夜。这对忘年交，有着说不完的话。秦先生专门找来《中国地图册》，德鸿对江浙一带的地理不熟，秦先生讲到一个地方，就在地图上点一下，给他一个直观印象。讲到悲伤处，他的泪光在眼眶里闪动。

秦先生祖籍浙江奉化。他跟德鸿谈时，手捏酒杯仰脖饮下：“那是个好地方。这一带有著名的雪窦寺、千丈崖瀑布、妙高台、三鹰潭等风景名胜。”奉化也是蒋介石的老家，秦先生家距蒋介石老家溪口很近。蒋介石宣称“下野”时在奉化老家隐居了三个月零四天，并且在溪口与全家过了一个大年夜。这是他自其1913年离乡以来36年中的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1949年4月25日，迫于战事，蒋介石离开奉化溪口，秦先生说：“我那年12岁，我跑到雪窦山下，见到了逃跑时的蒋介石，他穿着长袍，拄着文明棍，一直点头说：‘好，好，好。’有逃兵还把帽徽给我作纪念。”说起故乡，秦先生一脸幸福。

秦先生的父亲是个剃头匠，一生胆小怕事。1950年斗地主，父亲也恨地主，气得发抖。但地主小老婆跪地求饶时，别人让父亲打，父亲说：“我从来没打过人，不会打。”这句话一直深镂在秦先生的脑海里。秦先生小时个子很矮，但很喜欢打架。老师的评语是：“野性未改，个性很强。”因出身卑微，常挨欺负。小时他经常背着小弟弟玩，小伙伴恶作剧，把辣椒抹到他眼睛里，眼睛辣得睁不开，转悠着掉进水田里，浑身泥巴。但他不哭，更不屈服。秦先生自称是“牙硬”派，但免不了被父亲痛打一顿。秦先生说，他父亲很有意思，不会打别人，却会打儿子。因为逃学，把砚台掉到地上摔破，也挨过父亲的打。

秦先生在奉化初级师范毕业，因他画得不错，被教育局的一个女干部所欣赏。她也喜欢画，就把秦先生分到城里，也即新昌县立第一小学任教。秦先生说：“我不会讲话，一讲就脸红，解放初，小学生年龄在20岁的很多，都比我大。有些学生捣蛋，我教不下去。”

1956年夏，浙江美院第三届附中招生，报名时间已过，秦先生还是写信报了名。浙江美院附中当年一共招收四十人，报名的两千多人，他居然榜上有名。三年后保送上了浙江美院。中国画系山水画科只录取了4名学生，他是其中之一。著名画家潘天寿当时是校长，他教画论，陆俨少教画法，陆维钊教古文。

秦先生对德鸿说：“陆先生说反复讲，一个优秀画家，要‘读书四分，写字三分，画三分’。画是一笔一笔写出来的。”秦先生收藏有陆先生的信札，让德鸿眼前一亮。也就一念之间，他也有了用毛笔写信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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