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乡野小说《芝镇说(第三部)》连载之(43)|“你爷爷说了,福痣腰里藏呀!”

2023-06-07 14:18:30 发布  来源:大众报业·农村大众客户端

□逄春阶

第五章 初夏·盛夏

“你爷爷说了,福痣腰里藏呀!”

我已经记不得,那个雨夜恶人是什么时候滚的了。那个恶人,我只能用“滚”来说他!也记不清嬷嬷和娘说的话。只记得,那床新被子被铁丝剐破了几个洞,还有窗户棂子被戳破的窗纸,风一吹呼哒呼哒响。雨声淅沥,那个雨夜,那个刻骨铭心的雨夜,我的耻辱夜。

天一露明,嬷嬷就去敲我大哥德乐家的门,敲了半天才敲开。嬷嬷埋怨我大哥,吆喝那么大的声怎么没听到?是大嫂刘秀芳回了娘家,大哥公冶德乐喝醉了。嬷嬷说:“醉酒误事!把个恶人放跑了!”

雨停了,屋檐却还在滴水。我用脸盆把窗下泥地上恶人的大脚印给扣上。芝镇派出所杨公安领着基干民兵来辨认了半天,也没看出门道。杨公安拍了拍我的后脑勺说:“这孩子灵透,还知道保留现场。”这句话,让我很得意,接下去的话,把我吓跑了。杨公安说:“来,来,听说你腰里有块胎记,我看看。”我吓得躲进了小胡同,肚皮贴着胡同里湿漉漉的泥墙。

我最害怕人看到我的胎记。

我出生时,爷爷公冶祥仁从我嬷嬷手里拿过老花镜戴上,一寸一寸地端详我的小身子。他这个妇科老中医发现了我肚皮上有一条黑线,其实是小黑痣。他说这叫玉带,这孩子将来能当个大官。爷爷的皱纹,如核桃皮的纹路,核桃缝里,有了纵横的湿。那一线晶莹,是老人家的泪。让爷爷想不到的是,我没当大官儿,倒是见了不少官儿,县长、市长、省长、部长等等。没当官,却当了个记者。大爷公冶令枢说,记者是无冕之王,也算个官儿,还摇头晃脑,煞有介事地用毛笔一笔一画添在了《公冶氏家谱》上。

我明白,从小,这个黑痣一直在影响着我。

我腰里的黑痣,从一条线,慢慢长粗,长得有一指宽,上面还长了毛,像贴上去的一块黑猪皮。我就不敢让人看到。可是越怕人家看到,偏偏就有人看到。我上小学一年级,和同桌公冶景宜下课后玩摔大宝游戏,所谓“宝”,就是用纸片折叠成四四方方的小纸卡,纸卡正面有叠的图案,反面没有。打宝,就是打正反面。打到正面就赢了。“宝”最好用硬纸折叠,当时基本找不到硬纸,用作业本叠的叫薄皮宝,最理想的是牛皮纸。这样的纸折叠的叫牛皮宝。我大哥公冶德乐去芝镇买收音机,是牛皮纸包着的,我求着大哥把牛皮纸给了我,我做了牛皮宝。有了牛皮宝,准赢。我瞅准角度,借助风力,“啪”一下,同学的薄皮宝到了我手里。我用力过猛,小褂子让风一掀,我的肚皮上的黑痣露出来了。同学景宜好奇地看了一会儿,还摸了一把。说:“你是猪托生的,还没腿毛呢!”我很生气,使劲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倒了,景宜爬起来继续嚷嚷,我气得哭着去找老师。老师批评了他。可是,每天景宜都要到我家门前喊:“猪托生的,你去报告老师吧。”“你去报告老师吧,猪托生的。”每天如此,后来我就躲着他,可是他像尾巴一样跟在后面。直到我把牛皮纸做的六个牛皮宝送给他,他才作罢。

从那以后,我不愿意跟人玩耍,夏天也不敢脱衣服,小朋友们都光着膀子捉迷藏,过家家,我不敢。小伙伴们到浯河里自由自在地游泳,我不敢。别人的夏天是欢快的,我的夏天很荒凉。我痛恨着我的黑痣,就跟痛恨着我家的方杌子一样。我们上学都是自己带凳子。别的同学都拿的是柳木长板凳,我却要带楸木方杌子。我的方杌子要比别人的长板凳宽大,跟同桌的人杌子不一样大,显得很别扭。我渴望也有长板凳。方杌子暴露了我们家的“地主”出身,就像我的黑痣暴露了我是“猪托生”的一样。

等我上了大学,我才知道,我家的方杌子是老爷爷留下的物件。我对方杌子有了好感,想回家拿一把作纪念,没想到让我四嫂一千块钱一把给卖了。但我对我的腰上的黑痣没有好感,就想做手术把黑痣割了去。娘听说了,吓得赶紧坐火车跑到我求学的孔子故里,气喘吁吁在校门前的大槐树底下对我说:“千万别动刀啊,你爷爷说了,福痣腰里藏呀!”

我就这样恐惧着跟别人不一样,我渴望跟别人一模一样,渴望不被另眼看待。可是我总被人家看作是个异类。我躲闪着,不敢在人前招摇,更不敢在人前大声说话,害怕被歧视。我变得懦弱、胆小。我老想着靠边站,就怕别人注意。

读者诸君还记得高作彪吧?他是张平青的妹夫、我的表叔。他在一个酷暑季节里,在我的眼皮底下,被山墙砸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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