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乡野小说《芝镇说(第三部)》连载之(42)|我听到了那恶人 粗粗的喘息和狞笑

2023-06-06 10:33:05 发布  来源:大众报业·农村大众客户端

□逄春阶

第五章 初夏·盛夏

我听到了那恶人 粗粗的喘息和狞笑

淅淅沥沥的初夏夜雨,曾经见证了我的耻辱。那年我八岁。

那是在五十年前。我家的院落墙不知何时被扒了一道口子,那道口子有一米宽,扒下来的湿土堆在墙垛的一角,被人踩得很光滑。院落墙有半米厚,土打的,湿漉漉的,布满了青苔,一下雨,青苔更青。我爱用瓦片抠着青苔,想啥就抠出个啥,比如葫芦,比如小鸡,比如一棵葱。猪圈后面的枣花刚落,枣叶刚露头,香椿树的叶子却已经宽了,雨滴洗刷着那已经变老的叶子和变硬的秸梗。娘不再去采香椿叶子卖,我曾跟着她到芝镇大集上卖过,卖了香椿,娘还给我买过一本小人书《竹蜂战》。窗前的咸菜瓮上扣着一个大灰泥盆,雨滴砸出一个个雨花,偶尔有麻雀站在泥盆的沿儿上跳来跳去,尖喙啄着雨花。猪食槽里的雨水也快满了,雨水上漂一层烧酒糠。天井发软,无法走,一走,泥就把鞋子“呱唧呱唧”黏成疙瘩。那天的雨,不紧不慢,下了一整天。布谷鸟在叫,但我看不到它在哪里叫。“布谷……布谷……”叫声清脆。

天渐渐上了黑影,雨丝也染成了黑的,只剩下了滴滴答答。鸡窝里的鸡早已睡下。我们家窗台上的煤油灯也点上了。这昏黄的灯盏,照耀着我的童年,至今想起来,还感到那团昏黄温暖我心。桌子上,摆的是煮烂糊了的地瓜干和辣菜疙瘩,还有棒槌面子黏粥,笸箩里有几根长长短短的葱白、葱叶。父亲去世后,桌上就不再摆酒,酒葫芦早就空了,在山墙上挂着当了摆设。嬷嬷坐在炕头上用剩下的两颗门牙啃窝头,娘坐在炕沿上用筷子拌着咸菜疙瘩,我和弟弟一边一个抢夺着娘在锅底下烧的面鱼儿。白墙上的影子就乱了。

时令进了初夏,野外的麦子梢泛黄了,可晚上还得盖被子。我记得很清楚,我们盖的是一条花被子,被面上是几朵大大的红牡丹。睡前,我照例又要在被窝里跟弟弟争夺着什么,没有可争夺的,就争夺棉被,谁盖的多了,谁盖的少了。嬷嬷就吓唬:“快睡啊,来马猴了。”玩累了,也就沉沉地睡去。

“德乐!德乐!”我被刺耳的呼救声惊醒,嬷嬷在喊我大哥的名字。娘也在大声喊我大哥:“德乐!德乐!有坏人!”我大哥住在我家屋后,隔着一个后园。我睁开眼,见到了满屋是刺目的光,我用胳膊挡着。那光从窗棂子那里射进来,那手电的头在晃。我还看到一根铁丝在勾着我们盖的棉被,我看到了那握着手电的手,那手毛茸茸的,我还听到了那恶人粗粗的喘息和狞笑,我闻到了窗口上有一股酒腥气。

接下来,我做了一件想起来就耻辱的事儿,我竟然哆哆嗦嗦把头钻到被窝里,任由嬷嬷和娘拍打着床沿呼喊着“德乐”的名字,任由人家的手电在我家屋子里照来照去,铁钩子勾来勾去。

我父亲去世后,八岁的我就成了这个家的户主。大队里分柴草,一堆一堆在场院里,每个草堆上都有个白纸条,上面写着户主的名字。我们家的草堆上,原来写着的是父亲的名字,现在写着的是“公冶德鸿”,我还没准备好就成了一家之主,也不知道一家之主的分量。一家之主,得保护一家人。可是,我却缩进了被窝。

从那以后,每到了初夏时节,每到了雨夜,我都会在淅淅沥沥中自责。

我恨我自己太没有血性,太没有骨气。我都八岁了,也是个小男子汉了,怎么还畏畏缩缩?如果我拿着菜刀冲进雨夜,扑向那个恶人会是什么样?恶人会杀了我吗?他不敢,他绝对不敢,他会怕我。恶人,这个欺负孤儿寡母的恶人,不敢面对一个拼命的孩子,不敢直视孩子冒着怒火的眼睛。我无数次地想象着八岁的我像一头狮子一样冲到雨里,与那恶人鏖战,我甚至学着父亲的样子喝了一大口芝酒。雨水、血水、泪水,混合着。可是,这仅仅止于想象。我想,即使那个恶人用刀子捅我,杀了我,我也会在被杀的那一刻咬他一口。可我怎么就没冲出去呢?我的血管里,就没有奋起反抗的基因吗?我真是个怂包,是个懦夫,是个胆小鬼,三岁看老。我真没出息,窝囊。有人说,遇事的第一反应,决定了你的人生高度。在自己的亲人最需要我的时候,我选择了钻被窝,选择了逃避。我的人生高度还能高到哪里去?

我痛恨那个初夏雨夜的恶人,那个欺负弱者的恶人,我断定那个恶人就在大有庄。但我无法原谅我自己,我没有冲向恶人,制止他作恶。我怎么变得那么胆小了呢?等我上了大学,学习了心理学才知道,我的胆小,我的畏缩,除了我在第一部《芝镇说》里说的“内伤”外,可能还源于我腰里的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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