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三章 仲春·暮春

千丝万缕千百万人，聚在一起，就是善缘呐！

刘大梁爷爷喝了一大白碗芝酒，眼皮抖动，浑身筛糠，忽然激动地说：“我看到光亮了，我看到了。再给我倒一碗酒。”

拗不过，又折中喝了半碗酒。老人家眼睛一下子复明了。他一把把大梁搂在怀里，亲了个遍：“大梁啊！再过生日，你就到大有庄去公冶大夫家过。一辈子不能忘恩啊！”

大梁和天老爷爷一天生日，也就是正月初九。芝镇人管玉皇大帝为天老爷爷。这一天一大早要包水饺，在天井里摆好八仙桌，把四碗冒着热气的水饺摆在桌上，还要摆上四样时蔬菜碟、一壶酒。香炉里点上香，点燃烧纸，一家老小，跪下磕头为天老爷爷祝寿，祈求天老爷爷保佑全家吉祥、四季平安。

刘大梁从被我爷爷捡着的第二年，他的生日都是在我家过，一直过到1957年。刘大梁的爹刘文星一大早要背一个大猪头、一坛子芝酒，领着刘大梁，赶到我家吃早饭。

早晨给天老爷爷磕完头，刘大梁要给我爷爷和我嬷嬷磕头，但我爷爷不让，只是鞠个躬，就过去了。

过完生日，二月三月，大梁都在我家。一是大梁贪恋和我父亲玩儿，二是大梁家里比我们家要穷，我们可以接济他。刘文星过意不去，就再扛一袋子地瓜干什么的，作为补偿，那时家里都穷。二三月里，青黄不接。我们家，爷爷开着药铺，进项多一些。刘大梁住在我家，俺嬷嬷曾对着我爷爷抱怨过，说孩子都一天天大了，饭量也大，这刘家人也实诚，一张嘴填满的是粮食啊！把孩子扔给咱就不管了。我爷爷总是笑着给解开疙瘩：“一个小孩子，能吃多少。这孩子跟咱们有缘哪！”俺嬷嬷愁的是办饭，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俺嬷嬷嘟囔：“缘在哪里？俺看不到。”我爷爷笑着说：“你喝口酒，就看到了。酒能开天眼。这刘大梁，到了咱家，为什么没到别人家，就是缘！现在跟咱儿子有缘，你看他们哥俩玩的。说不定啊，还跟孙子有缘呢！千丝万缕千百万人，聚在一起，就是善缘呐！”

我们家天井里的六棵杏树在大有庄最惹眼。杏花一开，满天红。这个时节，我爷爷会请芝里老人来赏杏花，一起喝酒。大梁呢，等杏花一落，每天睁开眼就去看枝头上的杏子大了没有。杏子在密实的叶子里藏着，我父亲领着刘大梁天天瞅，等杏子开始发黄，大梁就撺掇着我父亲仰头晃树，力气小，只晃得叶子动，有时晃下一个半个，捧在手里，不舍得吃。等杏子全熟了，我爷爷会领着我父亲和大梁去给芝里老人送上一竹篮。

芝里老人特别喜欢大梁和我父亲，大梁和我父亲呢，也特别喜欢芝里老人跟我爷爷聊天。这天，我爷爷送去了杏子，又跟芝里老人喝了一顿痛快酒。芝里老人把杏子当酒肴：嫩黄的杏子放在酒碗里，泡一泡，再把酒杏放在嘴里，大嚼。他感慨：“有杏有酒有老友，夫复何求啊！公冶大夫啊，我想起杜牧游湖州的典故，风流才子杜牧在湖州元宵灯会上遇到一个美少女，瞅了一眼，就不能忘怀。十四年后，杜牧到湖州做官，再访那少女，那少女已经出嫁生子。杜牧怅然作了一首诗。可还记得？”

“自是寻春去校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我爷爷吟诵道。

“我喜欢杜牧，性刚直，不拘小节，不屑逢迎，不低头……大梁，当个好兵！”芝里老人填一颗酒杏在口，突然朝后一仰，我爷爷赶紧去扶，这老人已经平躺在炕上，没了气息。

刘大梁当时6岁半，他隐隐约约记得出殡的场景。芝里老人葬在了刘家祖茔。

弗尼思说：那葬礼很隆重，华东局山东分局统战部常务副部长李宇超主持了葬礼。他怎么会来主持呢？日伪时期，芝里老人有阵子住天津，一次大搜捕，李宇超被追捕，跑至芝里老人家附近时决定上门避难。芝里老人将他请进了客房的密道，又派家人看看外面，此时街上正在挨门挨户地搜查。李宇超在芝里老人家一住就是一星期，等到风平浪静了，才离开。

也就是我出生的那年冬天，刘大梁当了兵，军区守备第十九师高炮连战士，半年后当了司务长。1971年5月调到岛城警备区任助理员、副处长、处长、后勤部长。

刘大梁也有芝里老人一样的酒量。他也以此自豪。他曾对我说：“1983年夏天，我从岛城当兵回家探亲，正碰上芝里老人的坟迁往革命公墓。那坟扒开，还没扒到棺木呢，从湿漉漉的土里飘出一股酒香，拿铁锨的施工员头儿晃晃悠悠地醉了。那会儿芝里老人去世都三十多年了，身上的酒味儿还没散尽。你说他喝了多少酒？”

有一年，刘大梁到新疆出差，顺便去看望了自己的姐姐，差不多有四十年不见了，有一肚子话要说。说到小时候，刘大梁忽然问：“姐姐，你还记得我小时候，让公冶大夫捡着的事儿吗？他还有个孩子叫公冶令然的，跟我差不多大，不知道公冶大夫和那个小孩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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