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三章 仲春·暮春

“盦”就是今日有酒喝

每年的正月初七，我爷爷公冶祥仁都要到芝南村跟芝里老人一起过“人七日”。传说女娲创世，从初一到初六造出了鸡、狗、猪、羊、牛、马，初七造出了人。为啥要过“人七日”？我爷爷说，就是提醒自己是个“人”，做人要有个人样子，不能等同于畜生。“人七日”必喝酒，只有人能酿酒，能喝酒，微醺的人更能咂摸出人生的滋味。在我爷爷看来，不喝酒，人生就不圆满。俺嬷嬷滴酒不沾，讨厌喝酒的人。我爷爷好玩。有一天俺嬷嬷又在数落爷爷贪杯。爷爷百依百顺：“是！是！夫人喝碗茶水，消消气。”嬷嬷接过茶碗，摸着温乎，一口仰脖而尽。她哪里知道，爷爷偷着在茶碗里倒了一盅酒。俺嬷嬷忽地跳起来，踮着小脚撵爷爷：“我杀了你！”我爷爷一边往外跑，一边嬉皮笑脸地说：“这才像个人样子了！喜怒哀乐，一样不能缺。”这是爷爷嬷嬷年轻时的事儿。俺嬷嬷从那以后再也不阻拦爷爷喝酒了，她晚年给我母亲唠叨过一句：“喝酒可不是个轻快活儿。得体谅着点儿。”

喝完“人七日”酒，爷爷要请刘墉的字帖回去临摹。

这年却不行。芝里老人年初二伤了脚。那日清晨，他拄着拐杖到村北的麦田里去转，听着鸟鸣，看着小麦一片绿，老人心情畅快，忍不住长啸一声。他走上小路时脑子里在想诗句，土路那头有个村姑正担了尿罐急匆匆走，跟芝里老人碰了个头。芝里老人抬头见了村姑，鹅蛋脸，柳叶眉，高高的鼻梁，红夹袄被风吹着衣角，一时竟然看呆了，定在了路上。路上还有未扫的踩实了的冰雪，人走上去，打滑。村姑正急匆匆走，看到了芝里老人在路中间，就往路边闪，谁料芝里老人也想给村姑让路，也往左闪，村姑赶忙往右闪，芝里老人呢，也往右闪。村姑慌了，一头黑发没扎住，披散下来，霞光映着村姑的脸，芝里老人脱口叫了声“好”，村姑身子一抖，尿罐就碰到了路牙石，路牙石一荡，尿浇到了芝里老人蒲窝上，村姑担杖上摞着的二齿钩子掉下来，“噗嗤”扎进了芝里老人的蒲窝。

芝里老人脚一受伤，跟我爷爷相约的日子就拖了一个月，一直到二月十二。

我爷爷早写好了芝里老人要的字“履无咎盦(ān)”。芝里老人的脚还没好利索，拄着拐杖在村口等。快近中午，老友见面，自是寒暄一番。

芝里老人盯着我爷爷写的字幅，说：“祥仁兄，履无咎盦，盦是什么？‘今酉皿’，今日有酒喝啊！”我爷爷看到芝里老人家的咸菜瓮上、水缸上、酒坛子上、月台上、绣箱子上、独轮车梯上，都写着草体的“酉”字。

看官，刘墉写的“履无咎盦”四字，我还真见过，就在趵突泉戏台的顶楼匾上。为写这节小说，我还专门又去仰头看了一次。暮春的济南，忽然到了三十八度，我大汗淋漓地抬头，仔细盯着那四个字。正碰上省老年大学的年轻老师带着一帮比他大的老学生们在这里写生。年轻老师引着学生抬头看，说：“‘履无咎盦’四个字，大家都不注意，刘罗锅写的。这个匾额来自‘履卦’。素履，往无咎。素履，就是不讲文饰。素履之往，独行愿也……”盯着刘墉的匾额，遥想着我爷爷临字帖的样子。我这好玩的爷爷，桌边放了酒壶酒盅，写几个字，就抿一口。他的字，都有酒味儿。

那天，我爷爷说：“芝里老，你走路，务必小心，毕竟上了岁数。小心了，才履无咎，要不小心，则有咎。”

芝里老人哈哈笑着道：“真正应了一句古话，走路莫看景，看景莫走路。”

我爷爷问：“您看到了什么景？”

芝里老人笑而不答。

斟满酒，边喝边聊。爷爷盯一眼芝里老的脚，说开了去：“您这一伤，让我想到了一味药，细辛！有一年春暮，天气忽然炎热起来，傍下晌，我行医到了相州，找到一个熟悉的房东住下。村里有个青年贪凉，在天井里光着膀子躺在凉席上睡了一宿，第二天醒来，觉得浑身发冷，周身疼痛，鼻塞，流鼻涕。我一见这症状，明显是偶感风寒，便给他开了三剂九味羌活汤加减，并嘱咐他一天一剂，一定会好转。可我万万没想到，刚吃完晚饭，天井外就传来吵闹声，不等我出去看个究竟，有人在砰砰地砸房东家的正门，房东慌慌张张地推着我往后门跑。我赶紧躲出去。原来那小伙子照着药方抓药回去，让媳妇熬药，拆开一看，见细辛药量偏少，只有其他药的三分之一，以为我开错了药，便把三剂药的细辛一次全熬了。谁知服药后不到一个时辰，便口唇发乌，满脸通红，呼吸急促，媳妇哭着说要找大夫偿命。还好，我后来又开药调理，小伙子把命给保住了。细辛，细辛不过钱，过钱命相连。《本草别说》曰：‘细辛若单用末，不可过半钱匕，多则气闷塞，不通者死。’用细辛，真得细心啊，走路更得细心。”

“你可别说，我一个本家的两个大活人，年前赶芝镇的年廿五大集，把个孩子给丢了，到现在没找到。一家人年也没过好。这孩子的爷爷愁得啊，蒙头大睡，第二天太阳大高高了，老人还躺在炕上，儿子喊他起来吃饭。他说天还黑着，吃啥饭？儿子说，都快晌午了。老人以为是黑夜。一着急，把眼都急瞎了。”

我爷爷说：“我在浯河边捡了个小孩子。会不会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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