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乡野小说《芝镇说(第三部)》连载之(28)|道傍榆荚仍似钱,摘来沽酒君肯否?

2023-05-17 11:36:18 发布  来源:大众报业·农村大众客户端

□逄春阶

第三章 仲春·暮春

道傍榆荚仍似钱,摘来沽酒君肯否?

七十多年前,四岁的刘大梁在我家住着,过了年,一直到二月十二才被家人找了回去。他跟我八岁的父亲公冶令然混熟了,不舍得分开。我父亲呢,在家排行老小,不被重视,有了大梁,就多了个小尾巴,乐颠颠地领着,一会儿飞到东菜园,一会儿奔到西岭,一会儿跑到苇湾。两个孩子神反(方言:调皮捣蛋),常常窜得满头大汗,腮帮子冻得通红,晚上睡在炕上,你捣我一拳,我捅你一锤,戳七挠八,等闹够了,累了,无忧无虑地睡去,常常蹬脱了被子,俺嬷嬷夜里起来几次给他们盖上。那是我父亲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他夜里常常被自己的笑声惊醒。我幼小的、才八岁的父亲啊!他不知道未来等待他的是什么,他当然也不会知道,若干年后,他的小伙伴儿刘大梁的外甥女成了他的儿媳妇。

他哥俩最爱玩的是搓泥钱。搓泥钱用的是西岭的红泥,我爷爷叫它胭脂泥。这红泥在大有庄西岭的大路沟。大路沟,其实是个干沟,这里除了下雨天淌水外,其他时候是干涸的,下面长满了荒草。水沟两边是一层层的暗黄色的酥石头,就在沟底的两三层之间的缝隙里,积淀着搓泥钱的红泥。我八岁的父亲拿着剜野菜的小铁铲,刘大梁挎着小竹篮,一起来到大路沟。用小铲子剜去边上的石块,再往里抠,那层薄薄的红泥一点点被抠出来,有一指厚。小心地剜到竹篮里,一上午也剜不了多少。在哪里搓泥钱呢?在我们家门外的青石板上。先把红泥搓得软乎乎的,搓到发亮,还不时洒一点水。铜钱在我父亲的破衣口袋里,一走路就叮当响。把红泥撕下一块,捏扁了,用两个铜钱夹着,再用一根小莛秆穿过钱孔,在青石板上搓来搓去,边搓边往里挤压,挤压不动了,把两枚铜钱拿下来,泥钱就成型了。泥钱有厚有薄,在太阳地里晒干。父亲捧着泥钱让俺嬷嬷放在锅底下烧,烧好的铜钱,掖在兜里,也能叮当响,不过那响声很闷。我八岁的父亲领着刘大梁去跟孩子们赢泥钱,说是赢泥钱,我父亲几乎全是输。玩法很简单,一人把泥钱放在石板上,另一个把身子站直,两个指头捏住手里的泥钱,打下面的泥钱,如果打中了,就归你,如果打不中,你的泥钱也就归了人家。我父亲打泥钱很认真,站直了,闭上一只眼,用另一只眼透过泥钱的钱孔往下瞄准,等感觉自己手里的泥钱小孔正对着下面的小孔时,一松手,泥钱落下去,却没打中。我父亲失望地看着人家把泥钱拿走,可刘大梁却每次都能打中,把泥钱赢回来。后来,我见了成为我舅丈人的刘大梁,他说当兵打靶,得过全军区的冠军,与小时候我父亲领着他赢泥钱有关。

除了搓泥钱,就是撸榆钱。我家的榆树多,院前院后都有,天井里还有一棵特别高大的,榆钱就跟勒上去似的,成嘟噜成串串,缀满枝丫。微风吹拂,榆钱儿送来阵阵清香,扑入鼻中,攀住树枝撸一把嫩榆钱,填嘴里咂咂,舌尖上立时漾开去甜丝丝夹带着一股子甘草味儿。我父亲爬到树顶,先折下几根细枝条,扔下来,刘大梁接着,一把一把往嘴里填。榆钱放在簸箕里。我想象着当年是这样的:“嬷嬷摘掉斑斑点点褐红色的萼蒂,用泉水淘洗几遍,略控净水分,掺入地瓜面,加油盐葱花佐料,放竹箅子上蒸熟了,稍冷一冷,切碎蒜苗,撒在榆钱上,沥几滴麻油,调匀,上盘,顺手就夹起一筷子,一大口吃下去,黏糊糊的软香,香中微辣带甜。”可成了我舅丈人的刘大梁说:“哪有那么讲究,当时穷啊,榆钱就是当饭吃,填不饱肚子。有时候,你嬷嬷也蒸榆钱窝窝头,掺上一点豆面,还有榆钱馉馇汤。饿极了的时候,榆树皮都剥了吃。”

我爷爷公冶祥仁是个大夫,更是个好玩的孩子头。他打心眼里喜欢跟孩子闹,没大没小。我想在我家,他一定教刘大梁背过《汤头歌》。他总觉得孩子都该背一点,艺不压身,医也不压身。我爷爷也特别喜欢吃榆钱,喜欢就着嬷嬷做的榆钱菜下酒。我看过爷爷的手记,他专门集过写榆钱的诗句,最喜欢的是唐代诗人岑参的两句:“道傍榆荚仍似钱,摘来沽酒君肯否?”

有意思的是,成了我舅丈人的刘大梁退休后上了老年大学,学的是国画。我求他给画一幅,他画了一幅大写意“榆香遍地”,题款竟然题的是岑参的诗句,高高的榆树下,有两只酒杯,一个酒葫芦。在浓密的榆钱里有一只鸟,鸟翅膀上隐隐约约有三个小篆字——“弗尼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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