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乡野小说《芝镇说(三)》连载(4)|我见到了父亲刻的弗尼思

2023-04-07 11:18:09 发布  来源:大众报业·农村大众客户端

□逄春阶

第一章 腊月·正月

我见到了父亲刻的弗尼思

若干年后,成了我的舅丈人的刘大梁,当了岛城警备区后勤部长。我和妻子到岛城去旅行结婚,就住在他家靠海的房子里。我也跟着妻子叫他“舅”。他这老一辈芝镇人,说话很幽默:“你爷爷救了我,我倒成了你舅!爷爷给孙子救出个‘舅’。”在他家中,他回忆起了被我爷爷公冶祥仁捡着的细枝末节,我这舅丈人刘大梁个子不高,圆脸,满头白发,说话很慢,声音很低:

“我隐约记得,到处是人,到处有喊声、鞭炮声。一开始,俺娘使劲牵着我的手在鞋摊上挤着看鞋,不知怎的,她牵我的手也去摸鞋摊上的鞋子了。我就紧贴着她的腿,人挤人,最后我就抱住了俺娘的大腿。可是,就在这工夫,忽听得一个铃铛响,一匹骡子一匹马‘咴咴’叫着冲过来,我一缩脖子,就松了娘的腿,我眼前就看到了好多的腿,一根一根的腿,我晕乎乎地往前走,哭喊着找娘,可是娘的影子看不见了。天又上了黑影,我一路哭着跟着赶集的人,顺着浯河往前走,就碰到了你爷爷。他骑着小毛驴,毛驴脖子上有个铜铃铛。

“晚上饭,我吃的是热乎乎的地瓜,上炕睡觉,没有多余的枕头,你嬷嬷递给我一个草墩子枕着,吹了灯睡觉,我跟你爸爸一个被窝,我记得很清楚,他说他叫公冶令然。在芝镇,‘然’,念‘盐’,你爸爸还说,他的名字不咸不淡。你爸爸捅捅我的胳膊,把我枕着的草墩子拉过去,把他的枕头让我枕着,那是一个碎花枕头,碎花枝子上有个小鸟。

“白天就跟你爸爸公冶令然在河边玩耍,在冰上打溜。你爸爸还自己做了个小滑车,那小滑车也不是什么车,就是在一块木板上缠了两块铁条。他领着我到河上玩,先到秫秸垛里把滑车掏出来,跑到冰上,他还自制了冰锥,那冰锥朝冰上一插,滑车就使劲往前窜。有一次,你爸爸的冰锥插完,那滑车载着你父亲往前滑,前面的冰不结实,连人带滑车都掉到了冰窟窿里。好容易爬上来,不敢回家,就在河边,抱来秫秸烤火,把棉裤烤干了再回家。我俩围在火堆边,一会儿有股煳味,棉裤烤煳了。你父亲也是怕你爷爷打他。

“我还记得你爸爸领着我去了公冶祠堂,在祠堂里见到了供奉着的那只鸟,你爸爸说叫‘弗尼思’。他爬到供桌上,把弗尼思够下来,叫我托在手里看,那鸟就跟活的一样,两个眼珠儿还动呢。你爸爸用黄杨木刻了一个鸟,照着弗尼思刻的。我一直存着呢。”

我的舅丈人刘大梁从箱子里拿出一个东西,用红布包着,一层一层,是那只黄杨木刻的鸟。我父亲的手真巧,鸟的两只眼睛真像活的一样呢,翅膀上还歪歪扭扭写了三个字:弗尼思。我父亲那年应该是七岁。

“我在你家最爱吃的是炒的长生果子,又脆又甜。”舅丈人刘大梁说。

癸卯年春节,我回家见到我大爷公冶令枢,九十九岁了,还照样天天喝半斤酒。我说大爷您要注意,可别感染了新冠病毒。可大爷说,要没有这口酒顶着,早阳了。

我问起我舅丈人刘大梁说的长生果子。大爷说:“那个小孩儿啊,你爷爷从浯河捡的,是个晚上,问他名字,他并不知道,问他住哪里,他也摇头。后来才知道叫刘大梁,是芝里老人的远房重孙子。缘分哪!这不成亲家了!”大爷端着酒盅子抿一口酒,捋捋胡子道:“那孩子可爱吃咱家的长生果子了。咱家的那长生果子,在大有庄是头一份,在整个芝镇也上数,那是我炒的。”我大爷喝上酒,又开始吹,也许长生果不是他炒的,但是那炒法,他记得很熟。

“取上等的八角、桂皮、花椒、茴香、豆蔻、白芷、月桂叶、草果,添水煮到深褐色,放进去炒好的糊盐,等熬化了,一股脑儿倒在大瓮里冷却。旺鲜的长生果子剥皮,晒干,放在簸箕里,顺到大瓮里腌,让盐分香料充分浸入长生果子内,这腌制得掌握火候,这盐分的浓度要是太浓,一会儿淹死了皮子,太咸;浓度要是太淡,咸味不足,果肉水涨虚胖。还有,腌到第四天上,打开瓮,要倒上半斤高度芝酒,最好的当然是田雨烧锅上的站住花啊!咱家的长生果子好吃,秘诀就在这里。七天后,捞出来,摊在细竹帘子晒到半干,不能晒干。收起来,大小还要分等,以免炒的时候小果粒过火。到浯河边上去挖河心里的细砂,把细砂和长生果放在一个锅里同炒,那细砂都是几千几万年从不知哪里的石头磨成的,都有了灵性。用木铲匀速翻炒,长生果子里的水分被热砂吸收蒸发,大概得折腾好几袋烟的工夫,长生果子干燥炒熟了,用簸箕颠净砂土,再在细细的竹帘子上凉透。你放一颗长生果子在口里,脆生生的香,余味满口……”大爷闭上眼,咂一口酒,“那会儿,吃什么都有味儿,这会儿啊,吃什么都没味道了。人也没有人味儿了!”

大爷话音未落,就听半空里一声吼:“你这个老不死的!”一支箭镞射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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