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一章 腊月·正月

　　酉时酒定了我的姻缘

　　人这一辈子，都是在撵时辰。

　　己丑年腊月廿五那天，吃了晌午饭，我爷爷公冶祥仁从药铺出来，骑着小毛驴去找芝里老人喝酒。要是他们盘腿坐在炕头上喝到申时，我的姻缘肯定不是现在的样子。可是，两个老人贪杯，杯碰杯，胡子碰胡子，喝到了酉时。

　　那年腊月十九，芝里老人从天津回到芝镇过八十五岁生日，在李子鱼的元亨利酒店摆了五桌。芝里老人实际年龄八十四（芝镇的老人忌讳“七十三”“八十四”这俩岁数）。那天我爷爷喝得有点儿多。絮絮叨叨说：“芝里老，腊月廿五芝镇大集，我替你赶了，买了杨家的烟花给你送去。”

　　我爷爷说是去送烟花，其实惦记的是跟芝里老人喝酒。我爷爷说喝酒一定要找对脾气的人，那是从内到外的享受、舒坦。他比芝里老人小二十一岁，结结实实的忘年交。生日宴上人多口杂，体己话没说透。另外，我爷爷来给芝里老人送还刘墉字帖，芝镇风俗，年前要把借人家的东西还上，比如借的簸箕啊、扁担啊，都得还上，过了年再借。除了药罐子（药罐子不能还，还药罐子，那是忌讳）。借来了药罐子，就等着别人来借。

　　瞧着吧，我爷爷过了年，不出初五，肯定又会骑着蹄子嘚嘚响的毛驴来借刘墉字帖，少不了要酌酒。

　　芝镇一年里，最热闹的就是腊月廿五大集。方圆十几里，甚至更远的人都要到这里置办年货。那天我爷爷从药铺出来，去大湾崖边上的赵家剃头铺里剃了头，骑着我家那头小毛驴，驴背上的酒葫芦里满满灌了田雨烧锅上的站住花酒，刚买的杨家烟花斜背在身上的挎包里。我爷爷还专门买了六个五瓣火烧，芝里老人牙口好，专爱吃硬的。

　　芝里老人所在的芝南村，户户有酒，人人能喝。悠筐抬醉汉，芝镇一景，我在《芝镇说》第一部里写了。我爷爷骑着毛驴进村，就看到一个醉汉蹲在悠筐里，一惊一乍地哼着茂腔。两个人也是喝了酒，趔趄着，一前一后抬着走。不用问，一定是从芝里老人家里抬出来的。芝里老人回到老家，酒席天天摆。

　　“公冶大夫来了，抹抹桌子，另上菜。”芝里老人吩咐。

　　我爷爷说：“我来送烟花。咱们说说话。”

　　酒菜都是现成的。二位老酒友也不客套，一盅一盅“滋儿”“滋儿”地喝。我爷爷说：“芝里老，您算是给咱们芝镇争了光了，听说国家副主席李济深还专门邀请您参加北平的开国大典呢。”

　　芝里老人端起酒盅干了，说：“我没参加庆典，以讹传讹啊！新中国成立，实现了我梦寐以求的社会大同，这比让我坐龙椅都高兴！不久前，李任潮，也就是李济深，携夫人周月卿专程来到寒舍看望我。他比我小，老朋友了。我们一起喝咱老家的芝酒，共庆国家新生，我还写了首诗：人人盼共和，徒唤莫奈何。今日新成立，我先击壤歌。”

　　巧了，壬寅年腊月廿五，我新冠病毒“阳”康之后，问候在天津的芝里老人的曾孙刘自力先生，七十七岁的刘先生身体棒，他没“阳”，谈及李济深到天津，他说：“新中国刚成立，国家副主席李济深专程到我家造访，惊动了天津市委，到处是岗哨，老爷爷的那首诗，写完了就送给执勤的公安了！当时我家住在黄家花园义庆里的联排别墅，多少号忘记了。我出生时，老爷爷在天津国民饭店大摆宴席，我跟老爷爷共同生活了六年！”

　　刘自力先生有福气，跟老爷爷都生活了六年，可我跟我爷爷公冶祥仁共同生活了不到一年，我爷爷去世时离我周岁生日还差不到仨月。

　　好久不见的弗尼思突然在我头顶叽叽喳喳，说：“李济深第五个儿子叫李沛瑶，大排行老八，人称八哥。后来做到了人大副委员长，不幸于1996年2月2日凌晨被警卫刺杀。那天是农历腊月十四。眼瞅着就要过大年了。那天早晨，那个十九岁的警卫利欲熏心，借着执勤巡逻的机会，撬开李沛瑶的房门行窃。没想到李沛瑶起得那么早，被他撞见了。李沛瑶当时正准备下楼喝茶，警卫担心丑行暴露，朝李沛瑶下了黑手……你该记得，这个事件曾引起轰动。要是李沛瑶睡懒觉，也许就能躲过一劫。也是撵时辰啊。”

　　芝里老人喜欢吃家乡的苦菜根，从地里挖出来，腌了，下酒。我爷爷也喜欢吃，等吃了半碗，酒过三巡，我爷爷开始辞壶。芝里老人问：“咱们喝满了申时，得喝个酉时啊！都说‘不喝卯时酒，莫骂酉时妻’，但酉时酒可喝啊！酉者，酒也。酉时是最适宜人喝酒的时辰。来，来，满上……”

　　又开始小酌，一酌就酌大了。等我爷爷骑上毛驴出来，天就上了黑影。骑到浯河边，浯河已经冰封了。小毛驴从冰上过，驴蹄子登上河西岸。一个小孩嘤嘤地哭。我爷爷纳闷，这是谁家的孩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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