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十五章 枭雄末路

我爷爷他们都静静地听着张平青讲酒葫芦

轮到我爷爷，端着杯子眯缝着眼，像给病人切脉。脉象太乱，拿不准，摇摇头，再摇摇头，牙一咬，干了。抬起头来时，我爷爷已经是满脸泪水，胡子颤抖着，他的头晃了又晃。这时一阵风过，胡子刮进他的嘴里，他用牙使劲咬着那花白的一团，像咬一团白棉花。李子鱼不喝酒，给三位倒酒，倒一盅，抬头看看张平青，他的嘴唇哆嗦着，眼眶也是湿的，用袖子擦了，还是湿的。那一夜的闷酒啊！芝镇人的八双眼，对准了那一双，就要拉回来，用酒劲儿拉回来。不说，用酒说。酒啊，你就说吧。酒啊！

桌上的鸡蛋、鸭蛋、鹅蛋和马口鱼没见少，蛋皮都没戳破呢，酒坛子却空了。这闷酒喝完了。他们的“眼说”也说完了。盯着夜色，汪林肯终于打破了沉默。

“平青啊，回头是岸，前面是悬崖和火坑，还是弃暗投明吧。别再往前走了。山东纵队这边，我可以去递话。梁司令那边，我去。”

“……”

张平青晃晃酒坛子，果然空了，他摆摆手，后面的卫兵递上了酒葫芦。他打开，将酒葫芦在地上酹了酒，叹了口气：“这酒葫芦，是我的一个本家叔叔花了一个月给我弄的。我那年被曹仲方陷害坐了牢，有劳大家给说情，我出来了。我这本家叔叔，就送给了我这酒葫芦。原来以为做个酒葫芦很容易，没想到这么费劲。得选好葫芦，先在葫芦嘴这儿开好口，然后灌满水，让葫芦里的瓤子沤着，就像咱们小时候砍了麻秆放到湾里沤麻一样的理儿。将葫芦瓤子泡透半个多月，将瓤子掏干净，再放进去小沙粒在葫芦里使劲摇晃，将葫芦内壁上的较软的部分打磨去，再放入锅里添上红茶等煮透，去除葫芦的苦味，也给葫芦上色。煮好阴干，等干透了，再将熬好的蜂蜡灌进葫芦。还有啊，要将葫芦不停地旋转让葫芦内壁挂蜡均匀，还要将葫芦加热，让蜂蜡更深地渗入到葫芦壁上。葫芦塞子呢，是牛角车的，这两个环也是牛骨，他不知从哪里捣鼓了个车床。酒葫芦灌的蜂蜡，是我叔叔的一个朋友的，他自己养的蜜蜂，自己整出来的蜂蜡。我爱这个酒葫芦！我得对得起我这个本家叔叔啊，他在酒葫芦上还刻下‘芝镇’二字，他是要我别忘了家乡啊，他这么耐心地做。这酒葫芦啊，装进去的酒，总感觉喝不完！”

我爷爷他们都静静地听着张平青讲酒葫芦。

张平青一脸悲戚道：“四位前辈，事已至此，我只好奋力一搏了。”

芝里老人掏出一个方方的纸包，打开说：“这是一篇旧作，你在斗鸡台驻扎多年，我送给你。”

芝里老人的诗是《登斗鸡台有感》：

故人邀我步荒台，千树万树梨花开。

见说齐王斗鸡处，而今雄风安在哉？

潍水东流终归海，南望琅琊掩蒿莱。

穆陵关前剩明月，公冶祠柏杜鹃哀。

上有古井通浯水，相传地里可传杯。

老树不堪惊风雨，斜映银湾淫预堆。

悠悠我思千载上，北邙山随夕阳颓。

人生不过百年耳，能向花间醉几回？

双双紫燕舞前席，霭霭白云浸金罍。

今人吊古无尽意，古人不见今人来。

张平青接了，说：“芝里老，我明白您的厚意。我抽空裱起来，默念。”

骑上马，披一身夜色过河而去。芝里老人抬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苦海有边，回头无岸！”

这年6月，山东解放军第五师一举攻破胶县、高密，张平青残余兵力被消灭殆尽，只身逃往青岛。同年9月，张平青被国民党青岛警备司令部任命为少将高参；10月，张平青充当作战顾问，伙同国民党36师向平度解放区进犯，失败后狼狈窜回青岛。张平青的宿敌赵季勋、曹克明、路景韶、王仲怡等，这时都在青岛，多为国民党军政要员，他们见此时的张平青如丧家之犬，认为报仇时机已到，便纷纷向国民党政府和青岛警备司令部提出控告。1947年1月，青岛警备司令丁治磐将张平青扣押。

国民党中将周毓英老家是芝镇的伏留村，他的祖坟曾被张平青挖了，闻听张平青被捉，周毓英上书蒋介石，要求严惩这个汉奸。

1948年2月12日，张平青在青岛5号炮台被枪决。

据说，张平青被押上囚车后，又要求下来，把叠得方方正正的宣纸，揣在了怀里。有兵丁听他嘟囔：“芝里老人啊，您的诗，我就带到那边去裱吧。斗鸡台、斗鸡台……”被一脚踹上了车，他站直了，取下腰里的酒葫芦，猛灌了一口。破口大骂国民党丧尽天良，监押士兵打他的嘴，他乱咬乱撞，仍然骂不绝口。囚车来到青岛5号炮台行刑地，刑警队把张平青从车上拖下来，命令他跪下，他立而不跪，仍大骂不止：“我他妈跪谁！”一个士兵朝他的膝部猛踢一脚，他跪倒在地，酒葫芦在地上滚，拴绳儿断了，他挣扎着爬起来，“我的酒……”

这时一声枪响，张平青应声倒下，时年四十四岁。

那酒葫芦骨碌骨碌滚着，滚到沙滩上，一停，又往前滚，滚到海里，击起一片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