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十四章 征程

一件白底撒着小绿碎花的麻纱衬衫

桃花开，杏花落，麦苗抽穗。眨眼工夫，已经到了初夏时节，布谷鸟天不亮就“布谷布谷”叫，还有蛙鸣。牛兰芝记得娘说，蛤蟆打哇哇，再有二十天吃馉馇，娘管青蛙叫蛤蟆，芝镇人都管青蛙叫蛤蟆。芝东村苇湾里的蛤蟆叫声最亮，她和娘在青石板铺的石街上头顶月光纳凉，娘有说不完的瞎话儿。在芝镇老家，青石板不多，而在沂蒙山，到处是。看到青石板，她就又想那飘着酒香的家了，她还想到了《庄农日用杂字》：“行说立了夏，家家把苗剜；带着打桑斧，梯杌扛在肩；捎桑把蚕喂，省把工夫耽……”

这个季节，战友们还穿着冬天的厚棉袄。有些年轻的同志将棉袄里的棉花套从中抽出来，厚厚的棉衣变成了夹衣。牛兰芝约合几个女战友，先把自己的棉衣变成夹衣，再帮着男同志做。穿上夹衣，东南风阵阵吹来，大家都感到比穿棉袄舒服多了，可是，多数人夹衣里面没有衬衫，爬一次山，讲一阵话，放了大汗，浑身铁一样的冰凉，很不舒服。大家都满心里盼望着夏季的衣服快点发下来。

一天早晨，牛兰芝写了几条标语想叫刘宜看看，从房东家来到办公室，路过一片麦地，她看到黄梢了的麦穗在晨风里摇着，一阵阵麦香，蝴蝶在麦秆间飞舞，脑海里浮现出娘在地头招呼她的影像。打开门，见刘宜给她留了个纸条，说回老家一趟，过两天回来。

牛兰芝听说刘宜家境富裕，父亲是开明绅士，捐出自己的四合院当了部队的营房。刘家兄妹三人都参加了八路军。

第二天，天刚擦黑，牛兰芝站在村口，看到山沟下面一个人背着个大包袱，一点点地往上攀，树条子挡着看不清。走近了，一看是刘宜回来了，肩上背着鼓鼓囊囊的大包袱，牛兰芝跑上去接，这么沉，刘宜背着走了七十多里路，她额头上全是汗，头发都被打湿了。包袱里全是她在家里时穿的一些单衣和鞋子。

“都装来了。”刘宜喘口气说。

那大包袱在桌子上一摊，红的、紫的、花的、绿的、黑的一大堆，刘宜笑着擦一把汗，道：“看看，都是些半新不旧的衣裳，谁觉得哪件合身谁就穿哪件吧？”呼啦地女同志都叽叽喳喳地围上来，都拿着朝自己身上比画。

一件件挑着，牛兰芝也很眼热，但她不好意思往前凑。眼看着衣服挑没了，刘宜看到了她，变戏法似的一下子递给她一个纸包，笑着说：“小牛，《利群日报》别撕破了啊，还得看呢。”报纸里包着一件白底撒着小绿碎花的麻纱衬衫，刘宜说：“你个子小，赠你这件小一点的。”

啊呀，牛兰芝太激动了，她从小就没穿过这样的花衣裳，拿在手里，激动得心跳加快。心里嘀咕着，刘宜在换季时赠衬衫，好比渴了送水，饿了送饭一样的。她把报纸展开，这是头一次看到《利群日报》，巧的是，他看到了王辫写的《庄户县长刘东念》，有这样的句子：“他冬天头戴黑毡帽，上身穿一件粗布棉袄，下身穿的是肥大的棉裤，腰束一根布绳，脚穿芦草毛窝子，被人们尊称为‘庄户县长’。当时机关伙食困难，他就让勤务兵将杨树叶子和柳树叶子掺着蒸饼子吃，饼子有股刺鼻的味道。他拿起来，一边吃一边说：‘别去想，往下咽。’大家见县长这样，也纷纷拿起饼子来吃。老这样不行啊，刘东念写信给老家，将祖林中上百年的大柏树全部砍伐，做成一条船，到海边卖了二百块银元，一部分交给县政府伙房，其余部分全部救济了灾民……”

“写得真好，庄户县长。”

刘宜拿过报纸看了一眼，微微一笑。

牛兰芝后来才知道，刘东念是刘宜的大哥。我在北京拜访牛兰芝，她还说过刘东念卖柏树写给母亲的信：“母亲大人，我也知道卖祖林属于大逆不道，但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儿宁愿愧对列祖列宗，也不能愧对水深火热的乡亲们！”

那天，不知怎的，牛兰芝把花衬衫穿在身上，特别想一下子飞到曹永涛那里，让他看看，可是一时又不知道他在哪里。晚上到房东家住，房东大娘一看，喜滋滋地说：“活像个刚过门的新媳妇啊。”一句话说得牛兰芝脸都红了。关上门，她对着房东家的圆镜子照了又照，牛兰芝觉得，那面圆镜子就是曹永涛。

不久，县里发下了单衣，牛兰芝还将刘宜送的那件花衬衫套在里面，故意露出一点边儿来，穿着它，就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来。有一次辛玮部长打趣她：“这么爱美呀，你还是把刘宜赠你的情谊收起来做个纪念吧。”对呀，收起来做个纪念。她把花衬衫整整齐齐地叠好包在小包袱里，每天晚上睡觉前，就拿出来看一看。她想着一定让那个曹永涛看看她穿着花衬衫的样子。

可是牛兰芝想不到，厄运正逼近了曹永涛。她领着姑娘、媳妇们唱歌的时候，他已经被关了禁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