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乡野小说《芝镇说(二)》连载(134)|“谁还肚子疼,谁就滚!”

2022-09-01 10:53:24 发布  来源:大众报业·农村大众客户端

□逄春阶

第十三章 田雨和站住花

“谁还肚子疼,谁就滚!”

后来,我又做了那样的梦,醒来脊梁骨发麻。

你大娘去芝镇请了藐姑爷给看。藐姑爷说我被冤鬼缠着了,嘱咐我到十字路口去发送发送。我买了一刀烧纸,你大娘还给扎了纸人,一起烧了,连着三个晚上都去,就是不管用……我心不诚,你大娘又嘟囔了。我哪里就心不诚了。我是心变硬了吗?

……

话说远了,田雨跟酱球在小屋里憋了半天出来,说出的决定,也吓了烧锅伙计们一身冷汗:“抬酒去给日本人献上。”

大家都低着头不说话。田雨把脚一跺:“我说啊,其他村的伙计就别去了,咱大有庄的人去。”

六叔公冶祥敬叫着我的小名说:“家宁,你小,就别去了。”

我盯着六叔的花白胡子,盯着田雨额头上的疙瘩,摇摇头:“我也去,我不小,虚岁十五了。”

田雨吩咐打荷包蛋,炒菜。伙夫到厨房里去,一会儿,热腾腾的荷包蛋端上来了。每人碗里四个鸡蛋。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多的荷包蛋。田雨把一碗推给六叔,六叔推给那些跟了他来的长辈:“这碗你吃。我吃不下。”比六叔更大的长辈也把碗一推,“我更吃不下!”推来推去,都不吃。酱球说:“都不吃,我吃。”炒菜是四样,芫荽小炒肉、韭菜小炒肉、蒜薹小炒肉、贡菜小炒肉,肉丝细得像杨二娘的麻线。还有三页饼、金丝面,看着就眼馋,我们不能吃,这是伺候小日本的。

田雨说:“那好吧,咱装酒。”

站住花酒装了五个鱼鳞坛子。酱球和田雨在前面领着,酒壶嘴子他们五个伙计抱着酒坛子,我在后面抱着酒壶酒盅。倒栽葱说:“再带上那个大酒瓢。”我就从墙上把酒瓢摘下来。我前面是芳秀的弟弟,他抱着大饭盒子,大饭盒子里装着那四样菜和三页饼、金丝面。加上酱球,我们九个人,一声不吭地往炮楼那里挪。雪地上留下我们乱七八糟的脚印。

酒壶嘴子,是个外号,他大号叫公冶令弘,能吹,能说,一说就刹不住嘴,特别是会说巧话。这次他抱着酒坛子,却低头好大工夫不吱声,末了儿,对我六叔说:“六大爷,俺孩子她娘和孩子,你多照应啊。”说着说着,竟然嘴一咧,哭出声来,那两行眼泪都淌倒了腮边。倒栽葱大吼:“令弘啊,咧咧些啥,咱还是爷们不是?!”

到了炮楼门口,酱球进去通报,半天没出来。站在雪地里,太阳很刺眼。炮楼挡住的地方,雪格外多,冰也多,我看到一只黑狗,蹲在那里,一腿蹬着炮楼的砖墙,正撒尿呢。“狗胆不小啊。”酒壶嘴子的巧话又来了。他一说,我们都绷着嘴,没敢笑出声。

田雨就利用这个空儿,嘱咐俺们,谁也别多话,看他的眼色。但是俺们都打哆嗦,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十有八九是吓的,咱没见过日本人啊。俺胆小,谁不胆小啊,哪跟现在电视上一样?电视上咱的老百姓,不怕鬼子,敢跟鬼子斗,鬼子都是傻乎乎的,那是瞎编的。

田雨其实也打哆嗦。炮楼子上突然一声“扑棱”,是一只鸟,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信鸽。一听到响声,酒壶嘴子“噗通”趴下了。他说:“哎呦,肚子疼,肚子疼。”接着就开始在雪地上打滚,我赶紧跑过去拉,看到酒壶嘴子满脸是汗珠子。田雨蹲下来,试试酒壶嘴子的额头。就说:“令枢,你扶着他回去,找个大夫看看吧。”我赶紧上去扶,谁想,酒壶嘴子一听,一个鲤鱼打挺,起来,说:“田雨二叔,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走。”身上的雪沫子都不抖擞,拔腿就跑。

田雨看着酒壶嘴子跑远了的身影,一把鼻涕甩在地上,大吼:“谁还肚子疼,谁就滚!”大家都不做声。

“掌柜的,把坛子打开。喝吧?!”倒栽葱喊。

田雨说:“喝!”我把坛子打开,每人抱着喝了几口,轮着喝,喝了三圈,坛子就空了。喝上酒,大家都红着脸,瞪着红眼,不哆嗦了。说话声音也大了。田雨挺直了腰板:“咱喝了站住花,都得给我站住,别给我丢人现眼啊。”大家都喷出一口酒气点头,倒栽葱说:“中!中!中!中!”

正说着,酱球子在炮楼里面招手。我们不哆嗦了,可一听到说往炮楼里走,还是有些头皮发麻,走得小心翼翼。只有倒栽葱不怕,拿眼四下里瞅。炮楼很小,一个狭长的过道。我哆嗦着上到二层。

一间屋开着门,没见床,一领苇席子铺在地上,后来才知道,这叫榻榻米,日本人睡觉的地方。

一会儿那个小日本出来了。我们不敢抬头,就听着他叽里呱啦,叽里呱啦,叽里呱啦,一会儿翻译说,让你们脱了鞋,到榻榻米上。

我们都没穿袜子。我的脚上还有个冻疮。田雨就对酱球说:“表……弟,跟老总说,俺们的脚臭,就不脱鞋了,俺们也不上炕了,就站在这里吧?”

酱球说:“不是炕,是榻榻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