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乡野小说《芝镇说(二)》连载(133)|摩托车激起的灰尘,把酱球的影子给埋了

2022-08-31 10:31:30 发布  来源:大众报业·农村大众客户端

□逄春阶

第十三章 田雨和站住花

摩托车激起的灰尘,

把酱球的影子给埋了

我回来跟田雨说了,田雨也奇怪。但是,还是半信半疑,这不,到南院白财主家送酒,晚上,白财主跟田雨说:“你家表弟酱球扛上枪了,东洋人的枪,锃明瓦亮的刺刀,我叫他的铁枪托子戳着腰眼了,到现在还疼呢。”田雨皱着眉头,气得手都端不住酒盅子,满脑子里是表弟酱球的倭瓜一样的嘴脸。

我从没见田雨喝醉过,可是他就在白财主家气得喝醉了,是我把他背回来的。其实那天我也喝了不少,算是微醉,这叫小醉汉背大醉汉。

田雨从燎壶里又倒了半碗酒,仰脖一口干了。我看到他盯着窗台上正开着的瓜叶菊。那瓜叶菊是田雨在地窨子里养的,养到过年正好开花。一般养上七八盆,要给你爷爷公冶祥仁,给牛二秀才牛景武,还有元亨利酒店的掌柜李子鱼。他摇摇头喃喃地说:“瓜……叶……”田雨决定什么事儿的时候,就爱念叨“瓜叶菊”。

很为难地,很为难地,田雨很为难地抬起头来。“换大碗!”

把盅子放下,都端起大碗。

田雨朝我六叔酒盅那里象征性地一碰:“族长大哥,听您的,我去问问。”

大白碗使劲掼到桌子中央,田雨喊上我:“走!”

六叔站起来:“都是咱们的孩子啊!不操心是假的!”

提上一鱼鳞坛子酒,就出了门。我一边走一边哆嗦,小日本的炮楼,只是听说过,哪敢上那里去。硬着头皮跟着走,感觉头顶上有子弹在啁啁地飞,我的头皮都发麻,其实头顶上啥都没有,只有一个青天。田雨昂着头,迈着大步。约莫半小时,我们到了炮楼下,我的手提着酒坛子,都勒得疼了。一个二鬼子歪戴着帽子在站岗,嘴里还叼着一根烟卷,来回晃。

田雨上去笑着递上根烟卷:“老总,俺想找北乡里的酱球。”

二鬼子长长的脸,把烟卷儿接了夹在耳朵上,问:“酱球,酱球。哈哈,哪有叫酱球的。”这个二鬼子是南方人,说话细声细气。田雨又使劲挤,挤出一堆笑模样:“有个酱球,有个,是俺……表弟。”

长脸二鬼子,就扯开公鸭桑喊:“酱球,酱球!”

从炮楼里冒出一顶破帽子,灰不溜秋的。破帽子底下,果然是酱球那个圆滚滚的脸,黑乎乎的,确实像个酱球。酱球小跑着下来,先是对着长脸二鬼子陪上笑脸。二鬼子说,“你是酱球吗?哈哈。”酱球红着脸,尴尬地一笑。

酱球把田雨和我拉到一边,吹胡子瞪眼:“谁叫你喊我酱球!谁叫你喊我酱球!找死啊你。”

田雨说:“那叫什么?”

酱球说:“我叫葛宇部。是小队长。”

田雨紧闭着嘴唇,说:“表弟,表……弟!你大姑……俺娘,叫我来求你!”

酱球说:“这会看着你表弟了,啊!”

田雨咬住嘴唇,又低声挤出了两个字:“表弟!你大姑……俺娘说有个事儿。”

他把酱球拉到一边,低声说了起来。最后,一字一顿地说:“这个闺女是我的儿媳妇,还没过门,就出了这事。你大姑,都快八十了,我还没敢跟她吱声呢。”

“难办,难办,真难办。”酱球一边抽着烟,一边说。他还透了口风,说小鬼子到高密县城开什么会去了。小鬼子一晚上没回来。芳秀就锁在碉堡的二层。

正说着,听到车轰隆隆一阵响。是摩托车,车斗子里坐着一个人,穿着黄军装。一面小日本的旗子像一块破膏药布,呼达着。酱球赶紧立正,把上半身往前一起,“嗨”了一声。小跑着,跟在摩托车后面,摩托车轮子激起的灰尘,把酱球的影子给埋了。

田雨对我说:“看到了吗?那就是小鬼子,真鬼子。”我只看见鬼子的帽子,鼻子啊眼啊什么样子,看了个影影绰绰。

田雨突然跑起来,跟在酱球后面。田雨是提着酒,喊着表弟表弟。酱球听到了,他摆摆手,田雨过去。他掰着田雨的耳朵上咬了一会儿,田雨很费劲地从包里掏出几块大洋,塞到酱球的裤兜里。酱球嘿嘿一笑,就提上酒坛子自己跑了。

田雨把弯着的腰直了直,对我说:“令枢,帮我捶捶腰,疼得慌。”

吃完晚饭,酱球一个人踱步来到了田雨的烧锅房,后腚上的盒子枪松松垮垮地耷拉着。

德鸿啊,酱球那个熊样子,就跟我说的,在前年咱后村开车压死小媳妇的青年一个熊样子,我看到他跑了,现在他还得意洋洋的呢。公安来问,俺都说不知道。有天夜里做了个梦,梦到那个压死的小媳妇了。小媳妇围着我的床转悠,使劲撵我,一会儿床变成了石磨,我在推磨,小媳妇又在后面追我,我使劲蹬腿,腿就是挪不动。一会儿,好像是小媳妇哭了,大哭,我回头去看,她的长头发让门鼻子挂住了,我使劲给摘也摘不开。一阵风过,小媳妇又披头散发地追我,追我,吓得我大叫,醒来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