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乡野小说《芝镇说(二)》连载(132)|“田雨啊,咱的血性哪里去了?!”

2022-08-30 10:53:46 发布  来源:大众报业·农村大众客户端

□逄春阶

第十三章 田雨和站住花

“田雨啊,

咱的血性哪里去了?!”

德鸿啊,想起疤眼子公冶令枝的大喊,我就后悔啊。前年,国道上,咱后村一个青年开车压死一个媳妇,我眼睁睁地看到那司机跑了,公安来问,我就说没看见。好多人都说没看见,唉,我怎么现在就没有勇气说看见了呢?唉!我怎么变了呢?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那会儿人心齐啊,疤眼子公冶令枝一声喊,呼啦全村的人都围上来了。手里都拿着铁锨镐头二齿钩子,哑巴还扛着一杆生了锈的土炮。我六大爷公冶祥敬这个族长都出面了。

芳秀的爹涝先给俩兵磕头,一把鼻涕一把泪。芳秀的叔叔、叔伯哥哥弟弟,都站着跟当兵的理论。可是当兵的说,皇军要找个做饭的,偏就相中了芳秀,不会出事的。但村里的人把俩兵围住。哑巴的土炮,举起来。当兵的一见,端起自己的枪,朝天“嗵”的一声,把杨树林子的喜鹊、麻雀、布鸽都吓飞了,还有麦秸垛上的芦花公鸡,扑棱扑棱,吓得滚下来。大家都吓得捂着头蹲下了,趴下了,才往后退。涝先和涝先的几个侄子,一直跟着两个兵到了炮楼门口,俩兵扔给他们两块大洋。就拉着披头散发、哭哑了嗓子的芳秀趔趄进去了。

涝先和他的几个侄子一直在炮楼外面跪着,一直跪到下半夜。脊背上都积了二指深的雪。是我六叔公冶祥敬领着人把他冻僵了的身子抬回去,赶紧烧火,热炕,捣鼓了半天,还是不省人事。六叔对田雨说:“还是咱的站住花管用!用烧热了的站住花给他搓身子,搓得浑身发烫,才把他搓出气来。站住花,是咱的救命花啊!”

六叔说:“田雨,咱想想法子。”

田雨摘下毡帽,搔搔光头说:“族长大哥,我知道。可是,小日本鬼子,咱都没见过。见过鬼子的,只有公冶祥仁大哥。”

六叔说:“大小是条人命啊,鬼子没见过,咋知道他的厉害呢?再厉害,他也是人。我这老胳膊老腿了,不中用了,要再上去二十年。哼!”

“那年捻军进犯芝镇,”六叔公冶祥敬说,“咱的老族长跟着高作彪的爷爷高铭乾,喝了半葫芦酒,扛着一把铡刀冲进敌阵,像刀切瓜一样,一下切下七个人头。高铭乾被捻军捅了一刀,这高铭乾会硬气功,一手拿着酒葫芦,一手拽住捅穿了他肚子的刀刃子。他咬住牙一运气,一个翻身,把那捻军摔倒,用膝盖硬生生地把那‘老毛子’顶在地上碾断了气。老族长腿被身后‘老毛子’的刀砍出了血,他抓一把土,摁上,一瘸一拐地把高铭乾背回了家。高铭乾算是寿终正寝,高铭乾临终说:‘唉,别无牵挂,再也捞不着喝酒了!’头一歪,就死了。高春峰和高作彪父子一直感念着老族长呢。田雨啊,咱的血性哪里去了?!”我六叔说完叹了一口气。老族长不是别人,就是你老爷爷公冶繁翥。

我知道,这里面还有个心疙瘩,这个心疙瘩结了有两年了。田雨一辈子的遗憾就是娶了个丑媳妇,还矮,生的孩子也丑。俗话说,高媳妇,门前站,不干活,也好看。爹矬矬一个,娘矬矬一窝,果然田雨生的孩子都不高。他发誓下辈子要改改门风,要找俊的儿媳妇,找个个子高的儿媳妇。他很早就瞅上了涝先家的芳秀。儿子星鹏刚过了十二岁,田雨就托人去到涝先家提亲,还带着十斤五年陈酿站住花。没想到,人家涝先说,孩子已经许配给南院村杨财主家的大少爷了。媒人说,田雨家的家当也是芝镇里数得着的,除了烧锅,还有一百亩地。可涝先说,已经许给人家了,眼里明显对酿烧酒的田雨家不屑一顾。

田雨也是芝镇有头有脸的人,觉着被涝先凉了,很是没面子。这个心疙瘩在这里。我那时想,涝先啊涝先,你要是早跟田雨家结了亲家,还会这样子吗?大概田雨也这么想,我看到他的眉头上结了个大疙瘩,从门外投进来的光形成的尘柱,正好打在那纠结的疙瘩上,闪闪发亮。

六叔对田雨说:“听说北乡里你表弟……”

田雨一听,脸唰地红了,鼻子里吭出两股气,猛地站起来,倒背着手在厢房里转圈,嗓门陡升:“族长大哥,我的那族长大哥,可别提那个熊酱球,他还是人吗?都当了二鬼子了。”

“救人要紧,要不,委屈委屈你,去求求他试试。”

田雨半天不说话。毡帽摘下来,搔搔头,又戴上,又摘下来,拿在手里,去摘毡帽上的毛绒。酱球是他舅家表弟,不要命的光棍子;常常来赊酒,就是不给钱。赊了有三年酒了,临近过年,田雨叫我上门去要账,酱球躺在炕上,光着身子,在啃生地瓜。在他的下巴和嘴角上,还沾着白地瓜碴子和白汁。我还没说酒钱的事,酱球把生地瓜一口填进嘴里,说:“你去给我表兄说,老子今天当官了。”我问球爷您当什么官,酱球说,当日本官儿。他提上破裤子,拿起根秫秸就往外撵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