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十一章 感念沃土

　　在寿坟里埋一瓶酒

　　正月廿九那天早晨，我到老墓田去墓地里给帮忙的人送早晨饭，那天送的是地瓜粘粥，用两个四鼻子罐子挑着。

　　按老规矩，你老嬷嬷身份是个妾，是不能与你老爷爷合葬的，但你老爷爷感念你亲老嬷嬷的好，在他去世的那工夫，就早早给你老嬷嬷打了一孔小发碹坟，在你老爷爷的坟南边，你孔老嬷嬷跟你老爷爷是合葬，是大发碹坟。什么是发碹坟？就是顶部是青砖砌的拱形盖顶的坟，坚固耐压，在墓穴地下用青砖铺地、垒砌墓穴的四壁，预留出神路、灯龛。啥叫神路？是相邻两穴中部的间隔有三四十厘米长的方形通道，是合葬夫妻间拉呱通道，东北人叫唠嗑。下葬时放伞杆、门帘。脚后壁上有神龛，那里下葬时放置五谷墩。

　　这寿坟早就打好十几年了。新皇帝登基，先干啥？要给自己选址建皇陵，在芝镇，也会给上岁数的老人打寿坟、备寿材、做寿衣。有了孙子，人生就要拐弯了，就是老人了，男人要留胡须，规规矩矩做爷爷，女人也不能再穿花鞋花衣裳，要老老实实当嬷嬷，要不，就会被人嗤笑“老不正经”“为老不尊”。打淮海战役那阵儿，我跟着“抬抬子”（担架队），抬伤员，有个伤员腰里掖着一本赵树理的小说《小二黑结婚》，夜里宿在一个小村里，他就给我看，我记性好，看一遍就不忘。我记得很清楚，赵树理写小芹的妈三仙姑，“虽然已经四十五岁，却偏爱当个老来俏，小鞋上仍要绣花，裤腿上仍要镶边，顶门上的头发脱光了，用黑手帕盖起来。只可惜宫粉涂不平脸上皱纹，看起来好像驴粪蛋上下上了霜。”赵树理真会写，说女人的脸是驴粪蛋上下上了霜。过去，我早晨拾粪，见了那有霜的驴粪蛋可亲了。赵树理写的那时候，四十五岁，就算老人，现在，四十五岁，还是个新媳妇呢！

　　含饴弄孙了，也就有了范儿，冬天有资格穿皮袄了，可以为自己准备寿坟了。

　　打寿坟还有讲究，要请风水先生到林地里去看，啥时打合适，还得请藐姑爷或别的神婆算日子。打寿坟那天，也叫开圹，要请最信得过的亲戚朋友，要多给打墓之人带些吃的喝的，让他们吃饱喝足，寓意为打“宝”墓。在开前，要烧纸祭奠，孝子、孝女掘第一锨土。墓穴挖好后，要点着黄表纸钱，这叫暖炕，以尽后辈之心，回报先辈辛苦抚养之恩。还有，暖炕可使吉气来得快。等纸钱火灭，在穴内铺上金箔纸，并用七星钱压在金箔纸上，意指金毡铺地。寿坟打起来，不能吐痰、擤鼻涕，更不能撒尿，要做到一尘不染。还有顶顶重要的一项，在寿坟里要放一坛子好酒。等人去世时，掘开坟，那坛子好酒，恰好让帮忙的人喝。

　　过去的人想得多周全啊，酒是土性，埋在坟里，就真是陈酿了。

　　你老嬷嬷的寿坟是在闰三月打的。你爷爷去芝镇找田雨的爹，那时候田雨还小，还不主事，要买一坛子好酒。田雨的爹听说是给你老嬷嬷打寿坟，说啥也不收钱，他说：“哎呀，我还是那个‘妈’给接生的呢，大恩大德，得给‘妈’用站住花压寿坟。”他指指儿子田雨，“俺这个小厮也是妈给接生的。”

　　当时没酒度数一说，酒的好孬，凭人的眼看，检验酒度数的叫拉溜子，田雨的爹把原酒用锡制的酒提，倒在溜子里。什么是溜子？就是用锡做的大漏斗，也叫灌口。把原酒倒在溜子里，然后按比例往里掺水，田雨的爹用右手的中指，先堵住溜子下面的流酒口，等着勾兑好了，把中指松开，勾兑了的酒就漏到盆子里，这时接酒的盆子里就出现一层密密麻麻的如同秫秫粒子大小的气水泡，就跟下雨的屋檐水，滴答滴答在屋檐下的气水泡。这就叫酒花。如果酒花能呆十几秒不破，叫作“站住花”了。站花时间越长越好。如果这些气水泡落下就破，不能站花，说明酒度数低，酒质不好。站住花的酒，大概相当于现在的六十度（大爷舔了舔嘴唇，使劲握住矿泉水瓶子，被大姐抢走了）。

　　田雨的爹把每天的站住花酒的头一锅的头一瓢，专门留在小南屋里，每天都这样，大半年，才积了半瓮，一直到三年，才积了三瓮。那瓮不是粗瓷瓮，粗瓷瓮的瓮壁渗水，容易跑酒。田雨的爹用的是挂釉的大瓮，不渗水。好几年之后，我去田雨家，还见到过，那大瓮口，因为口大，上面盖的松木盖，盖子上面，压着用猪尿脬里面装上秫秫粒子的袋子，有五六个猪尿脬袋子堆着呢。这是为了怕跑酒。

　　田雨的爹灌了两坛子，让你爷爷提回来，放在你老嬷嬷的寿坟里一坛子，余下的一坛子，让打寿坟的工匠们喝了（大爷求我大姐，说妮儿我口渴，就一口。大姐看看我，把矿泉水瓶子递到大爷手里。大爷握着瓶子，没喝。接着往下讲）。

　　你孔老嬷嬷老了，你老嬷嬷没有扶堂，身份不行啊。死了也要矮你孔老嬷嬷一等。

　　你老嬷嬷的寿坟虽然是小发碹坟，但比一般人家的发碹坟还大。我记得坟门的对联是：“地理犹天理、心田即福田。”

　　字是六聋汉写的，颜体，刻在青砖上，六聋汉的楷书在咱芝镇那是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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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芝镇说》连载由“景芝白乾酒，传奇老字号”特约刊发。跟帖发表相关乡野风土传奇故事被作者采用写进《芝镇说》，奖景芝白乾老字号酒两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