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乡野小说《芝镇说》连载之一百三十四|“都新社会了!还讲老一套!”
2021-11-26 10:53:53 发布 来源:大众报业·农村大众客户端
□逄春阶
第十一章 感念沃土
“都新社会了!还讲老一套!”
拐进胡同,还没进家门,我就从土墙外面听到了压抑着的嘤嘤哭声,那是你爷爷的哑嗓子。我把担杖杵在天井里杏树上,杏树皮打滑,没杵住,担杖把一只尿罐的耳鼻儿敲了下来。我也不管了,进门看到的是,天井里的母鸡领着一帮小鸡,在啄食我早晨填仓填的那一小堆剥了皮的谷子,脚上沾着豆秸灰。我一跺脚,放声大哭,把母鸡和小鸡都轰散了。
我突然想起了你六爷爷的表情,因为第二天,是他的儿子——公冶令棋娶媳妇的日子。
巧合了怎么办?死者为大啊,再说你老嬷嬷,再怎么说在咱家伺候了三四辈子,尽管是你老爷爷的小妾,尽管没有扶正,但他也是咱家里的老人啊。
你老嬷嬷活着时,你六爷爷待打就打,待骂就骂,在你六爷爷眼里,你老嬷嬷连个狗都不如啊。你老嬷嬷都六十多了,他还打。有一次,你六爷爷下浯河,不知怎么捞上一条金鱼来,按说浯河里没有金鱼,鲫鱼、马口鱼、鲢鱼、鲶鱼都有,就是没有金鱼,可是你六爷爷摸到了一条金鱼——锦鲤鱼,他盛在一个白瓷盆里,放在月台上。你老嬷嬷夜里有个毛病,雀瞽眼,也就是现在说的夜盲症。她起夜,到月台上,把着月台的砖头边,不想一把没把住,把白瓷盆子扒下来,碎了。你六爷爷早晨一睁眼,看到掉在地上的白瓷盆子,暴跳如雷,让扎觅汉的用蜡竿打你亲老嬷嬷。你爷爷听到了,赶紧出来,把你老嬷嬷扶起,夺过扎觅汉的那根蜡竿,对你六爷爷说:“六啊,不就是条金鱼吗?再说,咱妈也不是故意的。她有雀瞽眼,看不清。”
你六爷爷说:“这是条金鱼的事吗?贱骨头!欠打!”
你爷爷说:“别打咱妈了,他都六十多了,伺候咱老少三四辈子了。别打了,你再打,就打我和俺的孩子吧。”
你六爷爷气得把那瓦盆子一脚踢飞,那根小辫子撅撅着。打那以后,你六爷爷才不打你老嬷嬷了。
我跪到你老嬷嬷的灵床前,堂屋墙上的贴画和挂着的笊篱、勺子、铲子等都收拾干净了。正当门铺上了稻草,我看到你爷爷已经跪在那里了。尊长们见我来了,说你先别急着哭,过来,过来,先安排报丧。我走进里屋,炕上已经坐了好多尊长,都绷着脸。
没想到在写丧帖时,出了叉子。
写丧帖,先生请的谁呢?淮安县民主政府的文书小杨,到大有村刷动员参军的标语,晚上住下了,铭柏就找了他。小杨没有架子,爱开玩笑,请他给写,热情的他满口答应了。他起草的稿子是:
先妣景老太君享年八十二岁痛于戊子年正月廿五日寿终正寝,今泣卜于正月廿九日扶柩归葬祖茔之侧,即于廿五日启谊属戚友
此讣
闻
苫块孤哀子公冶祥仁、义、礼、智、信、敬、恕泣血稽颡率期孙公冶令枢、望、闻、切(棋)、问、慈、心、坐、诊、平、安,怀执泪叩
按规矩,公冶家的族人都得过目,你几个爷爷都没说话,都等着你六爷爷表态,他是族长嘛!你六爷爷祥敬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他连着抽了三袋烟,他开口了:“虽是新社会了,民主了,但是正庶的规矩还是要讲的。小杨啊,您辛苦!我没有反对民主政府的意思。您写的‘归葬祖茔之侧’,这个‘之侧’用字讲究,按景氏‘妈’的身份不能入祖茔,但我父亲在时对她有个交代,我们得听。”
除了你爷爷,你的其他几个爷爷都附和:“规矩是得遵守。老辈人传下来的。”
僵持不下,时间快到晌午了,送丧帖的人,都在大门楼子底下等着了,到你老嬷嬷的娘家蒙县,还有一百多里地呢。
小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不摸实情,下笔轻率。恰在这个档口,铭柏一句话,把你六爷爷惹恼了,铭柏当时是大有村的民兵队长,比我大四岁。他说:“丧事新办吧!”
“丧事新办?!你怎么不把你的名字写在帖上!这个人情,你怎么不领受?俺娘姓孔,不姓景。”
“都新社会了!还讲老一套!”少年气盛的铭柏不服气,还要跟六爷爷犟,你爷爷给我使个眼色,我把铭柏拽到了天井里。
你爷爷说:“六弟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丧帖孤哀子就写上我和老五吧。为了让咱亲戚好看呢,就在我后面加个‘等’字。六弟你看行不行?咱正房亲戚,就都不通知了。”
你六爷爷叼着个大烟袋,一直看着门外,没说话。他的大烟袋的烟灰磕在窗户台上,烟袋杆敲着你爷爷上学用的砚台。大声咳嗽了两声。
你爷爷还说:“老二、老三、老四、老七的孩子,你们也不用在这里守灵,老六呢,还要忙活婚事。”
但你爷爷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叔叔辈的,我的平辈的,都一直陪灵,就是你六爷爷只在灵前站了一站。
民主政府的文书小杨重新写了丧帖。你爷爷跪下给小杨磕头,小杨赶紧拉起来,连连说使不得使不得。
你老爷爷公冶繁翥是个明白人,他在世的那工夫,就嘱咐过他熬的子孙,景氏在公冶家当牛做马,要好好给发丧,公冶家族五服一里的都要举哀,大门口挑白布,大门上要贴烧纸。
但你四大爷公冶令棋要结婚。这可咋办?
《芝镇说》连载由“景芝白乾酒,传奇老字号”特约刊发。跟帖发表相关乡野风土传奇故事被作者采用写进《芝镇说》,奖景芝白乾老字号酒两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