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乡野小说《芝镇说》连载之一百二十五|“我们夏家当年也阔气过啊!”

2021-11-12 11:00:22 发布  来源:大众报业·农村大众客户端

  □逄春阶

  第十章 伤痛地

  “我们夏家当年也阔气过啊!”

  爷爷说着自己的糗事儿,羞羞答答,吞吞吐吐,不好意思,有时避重就轻,有时王顾左右而言他。也难怪,面对晚辈,抖搂过往,心里总有个坎儿。还是我替他说吧。

  我爷爷的手好了还是赌,还是赌,一天不去赌,浑身痒痒,坐不住,仿佛腚上长了个尖儿;黑夜在炕上躺不住,仿佛那炕上铺满了蒺藜。为赌博,老爷爷公冶繁翥在公冶家族祠堂里,把爷爷扒光了捆起来跪着打、吊着打,打得他七天七夜才爬起来。爷爷面对列祖列宗,也做了洗手保证。

  好了伤疤,出门去,碰上过去的赌友,赌友缠着不让走,就又勾搭上了。爷爷管不住自己,那会儿他一点也管不住。他的心被赌魔控制了。又真想把手剁了去,可几次到灶间拿起刀来,又怜惜了自己的手。他很着急呀,踹开门,一头扎进浯河边的龙湾里,在淤泥里憋着,憋死算了,一了百了。正是三伏时节,龙湾里正沤着肥,荆条、棉槐条子用铡刀铡了,还没沤烂,戳着我爷爷的腮,臭烘烘的黑湾泥糊着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他使劲憋着,让自己戒赌的决心使劲往皮肉里渗透。一个人在龙湾里泡半天。

  可等爷爷像得了鸡瘟的公鸡一样低头耷拉甲地爬上岸,他的赌友又等他多时了。

  我爷爷说,赌瘾上来,无法形容,类似蚂蚁、虮子钻到骨头缝里,綦痒难耐。晚年,老人家读《聊斋志异》,里面有篇《王子安》,说到困于场屋的秀才落榜,心灰意败,发誓不再做“且夫”“尝谓”的酸腐文字,蒲松龄的“异史氏曰”,道出了我爷爷当年的戒赌感受:“无何,日渐远,气渐平,技又渐痒,虽似破卵之鸠,只得衔木营巢,从新另抱矣。”

  从浯河小岛到芝镇教堂赌博,是鬼名字叫“驴大腿”的芝镇浪人引荐的。这驴大腿的本名叫夏耑(zhuān),在芝镇最显眼的是光头,下巴上有一撮胡,这撮胡上,时常挂着饭粒。别人都笑话他,我爷爷见了都把那干饭粒给他薅下来。夏耑的爷爷在芝镇开烧锅多年,积攒了万亩家产,是芝镇大户。

  赌输了,夏耑憋得无聊,爱跟我爷爷显摆。用什么炫耀呢?用《西游记》。夏耑夸口:“我爷爷跟我讲《西游记》,佛祖跟孙悟空打赌说,你能跑出我掌心,我就啥都依你,孙悟空一跟头出去十万八千里,忽见有五根肉红柱子,撑着一股青气。他道:‘此间乃尽头路了。这番回去,如来作证,灵霄宫定是我坐也。’又思量说:‘且住!等我留下些记号,方好与如来说话。’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变作一管浓墨双毫笔,在那中间柱子上写一行大字云:‘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写毕,收了毫毛。又不庄尊,却在第一根柱子根下撒了一泡猴尿。翻转筋斗云,径回本处。没想到还是没逃出佛祖的手心,佛祖右手中指写着‘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大指丫里,还有些猴尿臊气。我爷爷讲到这里,我就问,哪有这等事,你瞎编的。爷爷说,明天你出门一直往南,你撒尿一定撒在老夏家的地里。我不信,老夏家有这么多地?我当年十四岁,说咱赌一赌,爷爷说,那就赌烟袋锅里的烟袋油子,要是你输了,你就让你爹把这烟袋油子吃了,要我输了,我就吃了。我早晨出门一路往南跑,跑到中午了,憋着尿,还是不撒,实在憋不住了,就尿在了路边一块白石上,那块白石蒙了些灰尘,让夏耑的尿一呲,把字儿呲出来了,石头上写着‘夏氏’二字,这是夏家的至石呀。我们夏家当年也阔气过啊!”

  当时头上还有毛的小夏耑回来如实相告,他爷爷说:“那你让你爹吃烟袋油子吧。”他爷爷恨他爹抽大烟,故意让孙子惩治儿子。夏耑去找他爹,他爹在炕上正抽完大烟眯眼享受呢。他把从爷爷烟袋锅里抠出的黑烟袋油子涂在手指上,爬上炕,照准爸爸的嘴巴,就抹了进去。他爹“啊啊”呕吐,拿起笤帚就打。

  弗你思对我说:“烟袋油子有剧毒,你忘了,生产队联产承包那年春天,你在西岭跟着生产队的人翻地瓜蔓子,你大爷公冶令枢把烟袋油子抹到马蛇子嘴里,那马蛇子立马昏过去了。他让你挖一棵苦菜子根,把根掰断,有白汁淌出,滴到马蛇子嘴里,那马蛇子就又活了。你大爷说,吃烟的人,多吃点苦菜子好。”

  弗尼思这一说,我记起来了好多关于马蛇子的事儿。

  窗外,夏耑的爷爷咳嗽一声,把一把干苦菜根从窗户外扔进去,长叹一声:“快把苦菜子根嚼一嚼咽下去,再喝口酒送送。”

  转身捂嘴笑着对孙子夏耑说:“我不是佛祖啊!孙子你也不是孙悟空,可是你干啥都行,就是不能抽,不能赌。”

  夏家在芝镇大湾崖边上,曾经有四进院落,光觅汉就常年雇着十几个,还有办饭的,护院的。可是夏耑的爷爷还没死,夏耑的爹抽得已经是倾家荡产。

  而夏耑呢,头上大把大把掉毛的那年,成了赌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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