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十章 伤痛地

黑夜见人也能见物

亲老嬷嬷跟祥林嫂不一样。她没去捐门槛，她没那么傻，照样笑着去接生，大有村的妇人们都“笑佛”“笑佛”地喊她，她抿着嘴，不答应，但心里宇阔。孔老嬷嬷的吩咐，她都听着，叫抹桌子抹桌子，抹得能照见脸面；叫扫天井扫天井，扫得不见一根草屑；叫拿尿盆就拿尿盆，叫上门闩就上门闩。不反驳，不争辩，就是低头做，满眼是活儿。但就一样不耽误，“捞”孩子——接生。她清楚，“捞”孩子那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亲老嬷嬷不怕黑夜，不但不怕黑夜，她喜欢黑夜呢。

过年祭品，不是不让干吗？咱就不干。我亲老嬷嬷也乐得清闲。所以，在每年过年的时候，一家人上上下下地忙活，而唯有我亲老嬷嬷除了烧火，就是扫雪，或者闲着。她在大门楼边的青石板上托着腮，看着冻成冰的浯河。

黑夜成人，人是黑夜造的。芝镇大有村的人哄孩子，异口同声，都说小孩子是早晨到浯河里用笊篱捞的，大人想要孩子了，就到芝镇大集上买个新柳条编的大笊篱，笊篱要编得密实，笊篱的把柄上拴块红绸子。第二天，天还不亮，老人溜达到浯河边，把笊篱伸到水里，使劲一抄，小孩子就蹲在笊篱里了。把“捞”上来的小孩子装到蜡条编的粪篮子里，背回家。穷时候，家家都有粪篮子嘛！小孩子慢慢长大了，馋鱼，听到邻居家煎鱼，瞪着俩小眼儿使劲吸鼻子，吸那飘来的鱼香味儿。大人就会来一句，爱吃鱼，一定是“笑佛”的笊篱捞你时，连鱼都捞上来了。孩子也就信，一直信到自己谈婚论嫁，才知道。

黑夜成人。黑夜大成。

弗尼思对我说：“亲老嬷嬷的话，让我想到了曲阜孔庙的大成殿，黑夜成人，黑夜大成。孔子悟道，不是黑夜大成吗？”

“又多嘴！”半空里传来爷爷的斥责。爷爷脾气好，轻易不训人，是不是年纪大了脾气也大了？

爷爷顺着我的目光飞到了屋山边的枝头上，白胡子让树梢挂住了，他使劲扽了扽，把树梢扽成了一张弓，扽落了一地的雪。爷爷蜷缩着身子，与鸟并肩，爷爷身轻如燕。

“爷爷，爷爷。你在哪里？你在哪里？”猛然地，我一蹬腿，就惊醒了。躺在家乡的热炕头上，我清晰地听到了浯河的流水声。喜鹊在喳喳叫，一只两只，叫得满院子是暖洋洋的霞光。

一个金色的早晨。

爷爷长叹一口气：“你老嬷嬷临终前，说的第二句话‘黑……夜……见人。’黑夜见谁呢？你老嬷嬷说，你想见谁就见谁，躺在炕上，闭上眼睛，你想见的人就都来了，不管多远的都来了，就是死去的也都来了，都来跟你说话，都抢着说，好像憋了很久、等了很久了，你都插不上嘴。你不想见的人，让他滚开，他就滚开，滚得无影无踪。

“你老嬷嬷说，她最想见的是自己的亲娘，白天睁眼就忙乎，在灶下办饭、大扫除、喂孩子、洗衣裳、纳鞋垫、做鞋子，还要去接生。接生说来了急的，放下筷子碗就走，不敢耽误。晚上呢，累得散了架，可一躺到火炕上，一想娘，娘就来了，娘来的轻手轻脚，给捏胳膊捏腿，捏头捏鼻子捏耳朵，还给敲敲脊背，你老嬷嬷说娘会疼她，娘一疼她就浑身不疼了。

“你老嬷嬷说，黑夜不光能见人，还能见物。见到你老爷爷坐过的太师椅，抽烟的大烟袋，还有写字的砚台和放在炕几上的一摞摞线装书。这些物件，在黑夜里，也能见到，一闭上眼，就能看到。你老嬷嬷喜欢小动物，喜欢养小鸡，小鹅、小鸭，特别喜欢养兔子。在黑夜里，她就一个人默默地过电影一样数啊数啊，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这也是我孔老嬷嬷讨厌她的地方。可我亲老嬷嬷偷着在自己的小院里养。孔老嬷嬷只要闻到鸡粪味儿、兔子味儿，就踮着小脚大骂。

春天，赊来的小鸡，放在大圆圆笸箩里，小鸡毛茸茸的，张着黄黄的小嘴，发出“叽叽”细弱嘈杂的叫声。小雏鸡一边叫着，一边拼命往边上挤，煞是可爱。伸手摸触，非常柔软舒服。那是我亲老嬷嬷最开心的一霎霎。

每年春天，都会有人来大有村赊小鸡。还没见到人，就能听到他们拉开嗓门就像唱歌一样喊：“赊……小……鸡……来，赊……小……鸡……来。”赊小鸡的箩筐里满是刚孵化出的小鸡苗，走街串巷，把小鸡崽赊给家家户户，用本子记好账，到秋天的时候再来结账。为啥来赊账呢？一是春天里庄户人家钱紧巴，二是鸡雏分不出公母。到了秋后，家里收获了，也有钱了，那时公鸡母鸡已一目了然，通常母鸡的价格是公鸡的一倍。那个年代啊，生活条件虽然很穷，但社会风气非常好。人与人之间彼此不隔，没有人会欠商贩的一分钱。亲老嬷嬷愿意颠着小脚赊小鸡。

我们这小康之家不缺钱，我孔老嬷嬷听不得鸡雏的叽叽喳喳，闻不惯那鸡粪味儿，归根结底，她是看不起我亲老嬷嬷的这些做派，说她是穷命！贱命！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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