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乡野小说《芝镇说》连载之一百一十九|爷爷,原谅我揭您老底

2021-11-04 10:44:43 发布  来源:大众报业·农村大众客户端

□逄春阶

第十章 伤痛地

爷爷,原谅我揭您老底

建于一百多年前的芝镇教堂,在杨富骏老人绘制的《清末民初芝镇古镇图》上,也就有炒熟了或炒煳了的南瓜子那么大一点,可是,就是这个南瓜子,目睹了芝镇的刀光剑影,腥风血雨。

教堂的几面墙上,有好多弹孔。杨富骏老人说,这些窟窿眼儿,有土匪张平青跟厉文礼狗咬狗打斗时留下的,也有日本鬼子1938年1月23日拂晓占领芝镇时留下的,五十多个鬼子,占领芝镇不作人料,烧杀抢掠三天;同年2月8日,一百多个日伪军二次入侵,教堂西侧的弹孔多是这次留下的;这年冬,日军麻田小队长第三次洗劫芝镇,78户房屋被拆,建起四座炮楼,十几个妇女躲在教堂里,被搜出来,掳到碉堡遭到蹂躏。

这里也容纳过火种,有一抹红色,照亮了黑沉沉的芝镇。这里曾是我七爷爷公冶祥恕设立的秘密交通站,曾是中共渠邱县委所在地,县委书记陈珂就在这里办公,开会布置锄奸,也在这里被捕,铁丝穿着锁骨被带上了刑场。

教堂像一个蹒跚的老人,矗立在芝镇,后来成了芝镇联中的学生宿舍,我在这里住了一年,雷震老师为了消除我们的恐惧心理,站在这里背诵过《正气歌》。

这里,还是我亲老嬷嬷的伤痛地。

我爷爷小时候,也不是让人省心的主儿。他曾在芝镇教堂里赌过博。

爷爷啊,原谅我揭您老底。我干记者,得说真话,不能丑化您,但也不能美化您。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对吧?您不是喜欢“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的司马迁吗?爷爷,我加入中国作协的时候,写过一段感悟:“写,是在抵抗遗忘。遗忘是快乐的,记住是痛苦的,但是再痛苦也要记住。写就是为了记住,写他是为了理解他,写他是为了怀念他或诅咒他,还有宽恕他。我开始写作的时候,雷震老师就对我说,穿越遮蔽,直面历史现场,拒绝遗忘,修复家国记忆。自觉地守住历史现场。”

我想对爷爷说,写出一个真实的长辈是多么的难啊,要有一种承担的勇气,写的过程常常是一种心灵承受痛苦的过程。解剖长辈,其实是在一刀一刀地解剖自己,是刀刃向内。最考验我的,是去粉饰。写着很难受,但我想坚持下去。

我亲老嬷嬷景氏直到临终,还念叨着爷爷少年时干的糊涂事儿呢。这是她的心病。

亲老嬷嬷老前,一直昏迷,临走前两天,精神状况突然好转,声音啊、气色啊都显得非常好,脉象也平稳,脸上还有了红光,额头发亮,家人都以为她病好起来了,非常高兴。一个个都跟她说着体己话,只有我爷爷知道,大事不好。

我亲老嬷嬷指指暗红色的炕几,炕几是她的百宝箱,里面有吃的点心,绿豆糕、芝麻片、桃酥,有窗前摘下的裂了口的石榴,有她秋天到后园里捡的银杏叶子、菠萝叶子、干皂角。平时,有小孩子来玩,她就拉开抽屉,把点心递过去。她现在已经没有力气拉动抽屉了,让我爷爷替她拉开一个抽屉又一个抽屉。盯着自己的两手,她说:“也不见灌孩老七来耍了。点心都招虫儿了。天好,你就拿出去晒晒。”我爷爷答应着。她一点点地往炕几这儿挪,我爷爷去扶,她不让。她摸着炕几抽屉上镶着的青铜拉手,都摸得发亮了。她又摸一摸雕刻的荷花花饰,不舍得挪开手。

好转的第二天,忽然说要吃袋烟,我爷爷给她装了一袋,点上。她坐起来,倚着被垛,一点点地吸,吸完,我爷爷想给她把烟灰磕掉。她不,执意要自己磕。她把铜头烟袋锅子朝炕沿“梆梆梆”磕了三下,把烟灰磕到了炕下,笑着对我爷爷也对炕前的晚辈们说:“看男人吃烟,磕烟袋锅子,还真是好,一磕把身上的疲啊惫啊累啊,都磕掉了。”

亲老嬷嬷还想喝盅酒,我爷爷给烫了一壶,温乎乎的,递到亲老嬷嬷嘴边,她非要自己端着喝。她端着,手捏着盅子,微笑着仰脖而尽,嗫嚅着一句“灌孩、灌孩……”那手一松,盅子落在了我爷爷手里。我爷爷抬头一看,我亲老嬷嬷笑着,头一歪,走了。

亲老嬷嬷没病,就是老了,她走得很安详。

前几天,她断断续续地跟我爷爷说了三句话,第一句是“黑……夜……成人”。我爷爷攥着她的手,她的手在一点点变凉。这双手,“捞”了芝镇不知多少孩子,扳着指头,你数也数不清。这会儿,凉了。她浑身都凉了,硬了。

我爷爷没哭,若干年后,他让弗尼思告诉了我他的反思:“我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啊!我都忘了喝她奶的滋味了,我都忘了她抱我的滋味了,我都忘了她亲口喂我饭的滋味了;她给我擦屎接尿,给我缝缝补补。她走了,我抱着她,她活着的时候,我从来没抱过她,没给她擦过身子洗过头、洗过脚(她怕让人见到她的小脚),也没给她端过屎尿,没给她剪过指甲。孙子啊,你身上也流着你老嬷嬷的血啊!咱们公冶家的人,都有愧啊。”

我问爷爷,我亲老嬷嬷为什么要说“黑夜成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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