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九章 邃密通道

“你当时答应人家的”

正月初九下午，牛二秀才帮着我爷爷、归妹去安葬雷以鬯。白裤子要命雷震不穿，白头布子他也要命不扎，闷头守着爷爷不说话，一滴泪也不掉。

过去芝镇老人的开圹，最为讲究，雷以鬯懂风水，也爱参与，而到了他这里，只能草草了事。亲戚都来不及照会。老人的棺材十年前就自己备好了，在西厢房里放着，把里面盛着的金黄的棒槌粒子都倒干净了，我爷爷鼓嘴喷上芝酒，棺材里浓香四溢。我爷爷说：“师父啊，您好好的闻一闻，这可都是上好的芝酒。”

入殓完，得由长子手拿扎枪，站在矮桌子上，为老人“指路”。雷以鬯的儿子早殁了，雷震又执拗不蛄蛹。我爷爷做主：“归妹，你来指路！”

归妹缠着白头布子，问：“我……也中？”

“中！”

归妹接过扎枪，站上矮桌子，突然大放悲声：“爹啊爹您上西南，宽宽的大路长长的宝船！爹啊爹，您上西南，骝骝的骏马足足的盘缠！爹啊爹您上西南，你甜处安身苦处花钱……”

雷震突然“哇——”地大哭起来，头使劲朝棺材板上撞，谁也哄不住。雷震成了我的老师，说起当年送别爷爷的那天，他看到满眼的雪都是红的，归妹姑姑穿着的不是白衣，而是一袭黑衣，归妹姑姑的眼睛跟爷爷一模一样，圆圆的，闪着蓝宝石一样的光。

到浯河西，把雷以鬯葬了，雷震还在哭，一直哭到夜里掌灯。

哄罢雷震，牛二秀才就去了李登陆家。那天中午，李登陆的老娘过七十大寿，李登陆跟表兄弟和姐夫妹夫划拳喝酒，喝醉了，到晚饭的工夫还在迷糊。

李登陆的娘也是个奇人。鬼名字叫“一把抓”。春天来了赊小鸡的，放在大笸箩里，毛茸茸的小鸡，都一个模样，谁都愿意挑小母鸡，母鸡能下蛋啊。李登陆的娘下手一把抓，抓住的一定是小母鸡，年年如此，邻居都羡慕她手气好。来年，邻里百家都请她给抓，可是她给别人家抓就不灵了，抓的多是小公鸡。这老太太还有一绝，她家的母鸡跟她一个时辰作息，太阳刚落下去，她就躺在炕上睡，那一群鸡，也都眯眼打盹，纷纷进了鸡窝。第二天，天露明，公鸡叫，但是李登陆的娘爱睡懒觉，得日上三竿才爬起来，她养的那群鸡呢，也跟着那时候起来觅食。

牛二秀才砸门时砸得擂鼓响，这才砸醒了老太太，她已经睡醒一觉了，很不情愿地去开门，叹了口气，到天井里一伸懒腰，鸡窝里的鸡也都“咯咯咯”地鱼贯而出。老太太的一点儿动静，都能牵连着那群鸡的神经呢。

“回去睡去！”老太太吼了一声，那群鸡都乖乖地爬进了窝里。

老太太把李登陆用笤帚疙瘩敲起来。

牛二秀才把油墨和纸的事儿一五一十跟李登陆一说，李登陆一下子蹦到了炕下：

“我说秀才啊，你看着我活舒坦了是怎么着？！咹！贩卖油墨和纸张，那可是犯罪的。那是军用物资，你不知道吗？日本鬼子、二鬼子天天在芝镇大集上查的就是这个，查着就枪毙啊。”

牛二秀才眼瞅着李登陆，放慢了语速：“哪能不知道，你看邪门了吧，越是缺货越有人戳鼓着想弄到手。登陆老弟，我知道你是个讲信用的人。”

“那当然，要不还能在芝镇上混吗？”

“两年前，你向一个人保证过，你大言不惭地拍着胸脯说，‘但凡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吩咐，在芝镇，没有我弄不到的东西。’”

“瞎说，我跟谁保证过？”

“你还真成了贵人了？你的救命恩人弋恕啊！要不是人家，我都给你上二年坟了。你光想着藐姑爷的屁股蛋和刮眼球的舒服劲儿了。”

“弋恕？他在哪里？他要这个干么？”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往西山里那边贩卖东西。他想多赚一点吧？”

“弋恕是做生意的人？可是这不好弄啊！”

“你可是当时答应人家的。别给咱芝镇人丢脸啊！”

“不好弄，这都是脱了脚丫子在热鏊子上烙的事儿啊。”

“不会亏你。这些先用着。”牛二秀才从腰里掏出一包东西，“硬通货。”

李登陆用眼角踅了一霎，低了头，左手抠着右手的手心：“我试试。不一定能弄着。”

出门时，牛二秀才又嘱咐了一遍：“登陆啊，我也有一份子呢。上上心。”

送走了牛二秀才，李登陆倒头又睡，可是怎么也睡不着了。答应的人家弋恕啊，得兑现啊，赚不赚的，都得干。

不知哪块云彩能下雨。看看天，天上的云彩，这儿一块，那儿一块，花搭着，排在夜空上。不睡了，出门溜达，一阵风刮着一个白杨叶子贴着了额头。哎，这树叶子点醒了他，他把牛二秀才给的那包细软拿出了一半掖在席底下，重新包了，又去阜丰泰称了两斤桃酥提着，出门往东，往西北到了延寿寺边上的小胡同。敲开了一个黑漆大门。开门的是我的表叔高作彪，高作彪也正在家里喝酒呢。

碰上酒局了，啥也不说，先喝酒。喝着喝着，又吆五喝六地划起拳来。

一晃酒葫芦，快空了。李登陆看一眼我的连连打呵欠的表婶子，把我表叔叫到猪圈里，如此这般一说，我这酒晕子表叔满口答应，头像鸡啄米一样点着：“好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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