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九章 邃密通道

　　芝里老吟诗待客

　　雪里借寿，祷告神灵，那是没办法的办法啊！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现在老七被鬼子抓去了，可不是借寿的事儿了，是真刀真枪，是要出人命的啊。七弟啊，七弟啊，但愿老天保佑你。想着想着，我爷爷眼里就有了泪，举起袄袖子，擦了。

　　毛驴走夜路慢，我爷爷怜惜自己的老伙计，也不赶它，任它自己跑。到了芝里村，已是夜半三更。芝里老人家在村西头，西墙靠着浯河，生铁大门前有两个石狮子，我爷爷靠着石狮子稳了稳神。又叹了一口气，他是个极其要面子的人，不愿意给人添丁点儿麻烦。天这么晚了，怎么好意思敲老人的门呢。在门前，来回踱步，最后定在了门前，手摩挲着门环，轻轻摩挲着，都把门环焐热了。

　　忽听天井里有响声，“塔拉塔拉”，我爷爷想吱一声，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一阵风过，吹着门外梧桐树枝子叫，那风呛得他咳嗽。使劲捂嘴，那声儿没捂住。就听门内狗汪汪大叫，紧跟着有人斥责狗，低声问：

　　“可是祥仁老弟？”

　　我爷爷松了一口气答：“芝里老人，深夜打扰了。”

　　芝里老人赶紧吩咐老四开了门，我爷爷让泻过来的灯光照花了眼，老四接过驴子拴在牲口棚里，顺手喂上两把草料。

　　“芝里老啊，家门不幸，家门不幸，深夜叨扰，罪过，罪过啊！”

　　我爷爷急匆匆把事儿一说，芝里老人把火盆朝我爷爷膝盖前挪了挪，一边听，一边点头：“老四啊，把站住花酒摆上，公冶大夫也不是别人，花生米、狗棒子鱼、腌香椿芽、辣疙瘩。都端上来吧。”

　　一会儿酒烫好了。

　　“多大点事儿啊，喝酒，先压压惊！”

　　我爷爷心里七上八下，端起酒盅喝了。芝里老人说：“狗棒子鱼，下午刚弄上来的，吃点。”我爷爷拿起筷子，又放下：“芝里老，我吃不下……”

　　“多大点事，吃，吃。”

　　“我心针鼻子一样小！担不起大事儿！今天啊，我师父雷以鬯殁了，我弟弟又被抓。心乱如麻。”

　　“雷师父，让人敬佩。咱心里默念他，记着他，他就活着。”

　　“我七弟命悬一线……”

　　“先不谈他。你知道我喜欢唐诗，除了李白杜甫，你猜猜还有谁？”

　　我爷爷苦笑了，看着芝里老人那闲适的模样，觉得今夜老人有点儿怪，都火烧眉毛了，他还在谈唐诗，就耷拉着头说：“不知道。”

　　芝里老人哈哈一笑说：“我猜你也不知道。我喜欢晚唐的苏拯。”

　　我爷爷强打精神，接上了话：“苏拯最出名的是咏医的诗，比如那首‘医人’：古人医在心，心正药自真；今人医在手，手滥药不神；我愿天地炉，多衔扁鹊身；遍行君臣药，先从冻馁均；自然六合内，少闻贫病人。苏拯，苏拯，拯救的拯，我七弟他……”

　　“苏拯说的‘今人’，也成了一千多年的古人，今人医在哪？”芝里老人问我爷爷，又自问自答：“今人医在器，我在天津那会儿，看到那西医啊，仪器量血压，插管子啊，手术动刀子啊。人本来是个囫囵的，你给他大卸八块。这就是‘今人’。对吧？”

　　“是，是，芝里老，鬼子明天一大早，就把我七弟押到高密。”

　　“苏拯的‘药草’写得也很好：天子恤疲瘵，坤灵奉其职。年年济世功，贵贱相兼植。因产众草中，所希采者识。一枝当若神，千金亦何直。生草不生药，无以彰士德。生药不生草，无以彰奇特。国忠在臣贤，民患凭药力。灵草犹如此，贤人岂多得。”

　　“芝里老……”

　　忽听天井里一阵狗咬，前后院的狗都跟着咬起来，咬声乱成一个蛋。老四大吼：“狗！”狗还叫，老四又吼叫：“再叫杀了你！”叫声息了。难道鬼子来了吗？我爷爷两腿哆嗦着，猛地要站起。芝里老人把我爷爷一把按住。

　　门被轻轻推开，我爷爷抬头，惊讶地看到灯影里汪林肯急匆匆地进来了，后面跟着牛二秀才和李子鱼。

　　李子鱼朝芝里老人笑笑，对着门口说：“还不快屋里！”

　　进来的竟然是七爷爷公冶祥恕，带上门的是准提庵的妙景，她带着假发，穿着老蓝布对襟夹袄，眉心里那颗痣很显眼。

　　芝里老人哈哈笑着说：“公冶祥仁大夫，你急啥呢？不好好喝酒。”

　　爷爷盯着七爷爷，眼窝发湿。

　　端起酒杯站起来，爷爷先敬汪林肯、牛二秀才。汪林肯说：“公冶大夫啊，你要敬酒，就敬芝里老人吧。没有他，啥都白搭。”

　　盯着芝里老人，我爷爷把酒盅移过去，“芝里老人，我借花献佛！”

　　我爷爷纳闷，他们是怎么把我七爷爷捞出来的？一开口，芝里老人就劝酒，不让他问下去。

　　汪林肯对我爷爷说：“芝里老的信好使，日文的。”

　　芝里老人笑了笑，说：“我记得辛亥那年安图县有家戏园开张，找我求联。我写了这么几句：‘鼓动起四百兆同胞，才算一台大戏；妆扮出五千年故事，真成万古奇观。’咱们芝镇人，当有此豪气。”

　　芝里老人这个深夜谈古论今，兴致很高，喝酒喝到了天快亮。我爷爷回了大有庄，跟六爷爷和亲老嬷嬷报了平安。七爷爷跟妙景回了准提庵，等着李登陆那里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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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芝镇说》连载由“景芝白乾酒，传奇老字号”特约刊发。跟帖发表相关乡野风土传奇故事被作者采用写进《芝镇说》，奖景芝白乾老字号酒两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