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九章 邃密通道

　　雪中借寿

　　在芝谦药铺里，闻听七爷爷被抓，六爷爷公冶祥敬正在家里梳辫子，他一点没吃惊，气愤地说：“老七这是早晚的事儿，胳膊能拧过大腿？不好生过日子，胡折腾！”

　　爷爷对六爷爷说：“先瞒着咱家里的老小吧，人多口杂。”

　　事不宜迟，爷爷连夜骑着毛驴去了芝南村。爷爷跟七爷爷最亲，七爷爷公冶祥恕，小时候身子瘦弱，一阵风都能刮倒，吃药也不管用。嘚嘚的驴蹄声，敲打着爷爷的心，他想起了为七弟借寿的事儿。

　　时间真快，七爷爷那时下巴上还没一根胡子呢。那天我爷爷一夜没睡，虽然隔着三趟房，他还是听到了七爷爷的咳嗽，药吃了吐，吐了吃。我这当大夫的，有何用呢？连自己的弟弟都救不了。爷爷恼恨自己。孔老嬷嬷白天黑夜地哭啊，都哭肿了眼，那是她的亲儿子呀。

　　景老嬷嬷不在人前掉泪，她到屋后的皂角树下跪着求老天爷，我爷爷说您这是咋？亲老嬷嬷说：“我给老七借寿！”

　　爷爷把亲老嬷嬷扶回家，出门去找六爷爷这个族长商量。

　　“七弟的病不轻啊，咱得管啊。”

　　“怎么管啊，大哥你是大夫。”

　　“心诚，能感动上苍。”

　　“你的意思是……”

　　“我想借寿给他！”

　　“借……寿？”

　　“借寿！”

　　吃罢早饭，六爷爷把我的几个爷爷都招呼过来商量着借寿。大家都闷着不说话。低头吃烟，烟袋锅子一锅一锅，满屋子是烟雾缭绕。我爷爷说：“我是老大，我借给七弟二十年。”

　　六爷爷说：“大哥要不这样，咱每人借十年就六十年了。中不中？”爷爷想了想，说：“也中。咱都分居过日子了，都回去跟弟妹商量商量，别闹别扭。”

　　没想到，爷爷回来跟俺嬷嬷商量，俺嬷嬷先就不同意。借十年，这是命啊，不是借豆子借地瓜。我爷爷说：“不是借，是给，行了吧？”俺嬷嬷说：“你捐一百年俺也不管，你撇下俺娘几个爱咋捐咋捐。”竟然抹起泪来。

　　我爷爷坐在炕上，气鼓鼓地不说话。从窗台上摸起酒坛子，也不找酒杯，猛地灌了一大口，喝急了，呛得咳嗽。沾酒了的爷爷很可爱，转身给俺嬷嬷一跪，说：“夫人开恩。”俺嬷嬷扑哧被惹笑了。俺大爷公冶令枢起来撒尿，看见了。爷爷赶紧大声说：“谁弄块西瓜皮，打滑，拉起我来。”俺嬷嬷就笑着拉他。爷爷谎也不会撒，腊月天哪来的西瓜皮？

　　三官庙紧靠着浯河，院门口的对联老远就能看到，写的是：“寺内无僧风扫地，佛前有灯月照明。”院子里的雪被道士戴氏兄弟都扫干净了，两棵两搂粗的柏树上那雪还压着枝子，风一吹就往下掉，一疙瘩，一疙瘩。

　　我爷爷跟戴氏兄弟打了招呼。先就把那一把香递了上去。我大爷公冶令枢那时也就十岁，端着饭盒子，饭盒子里是俺嬷嬷连夜做的上供的祭品，有蒸鸡、炸鱼、肉肘子、芫荽小炒肉，那蒸鸡的嘴里衔着一块芫荽叶子。爷爷在家也是让我嬷嬷烧了香，磕了头。我嬷嬷做的有点不情愿，但还是从了爷爷。

　　等了半个时辰，六爷爷也到了。他是去前院寺院里借了三牲，那木刻的羊头、牛头、猪头跟真的似的。六爷爷说，前院庙里的和尚做法事，耽误了。爷爷说：“让孩子们去拿就是。”六爷爷笑道：“就得自己去，您不是说要心诚吗？”

　　爷爷“嗯”了一声，看看天说：“要下雪了。”

　　这三牲多日不用，猪耳朵里都落了蜘蛛网，戴氏兄弟用棉花套蘸了水掏，掏一掏，就照脸盆里涮，一会儿脸盆里就成了黑的，掏完猪耳，又掏羊耳、牛耳，一边掏一边说，你看人家这三牲刻工真好，就跟活的似的，咱这庙里，也该弄一套。爷爷说等俺七弟好了，我捐一套。这三牲好像是从浙江的东阳那里弄的，楠木的。

　　擦拭一新的三牲，给摆在三官老爷神位前。

　　又过去了两个时辰，二爷爷、三爷爷、四爷爷、五爷爷才到了，都夹着纸钱，铁青着脸。

　　找藐姑爷给算的是午时一刻，时辰还没到，那雪却纷纷扬扬下起来，好处是没有风，就见那雪花像榆叶子一般大，三官庙的院子里一会儿都白了。戴氏兄弟拿着笤帚去扫，扫了前面，后边又下白了。

　　吉时已到。戴氏兄弟的老大主持仪式。

　　爷爷先上香，跪拜。说：“我公冶祥仁愿意捐出十年阳寿，给我的七弟公冶祥恕，让我七弟健康长寿！”

　　依次是二爷爷、三爷爷、四爷爷、五爷爷、六爷爷。

　　雪越下越大，大家都跪在那里。一直跪到午时三刻。戴氏兄弟说：“时辰到了，神已知悉，大家起来吧。”

　　大家腿脚都麻了，起来使劲跺脚。

　　出得庙门。爷爷惊呆了。

　　亲老嬷嬷竟然跪在雪里，她的两手掌心朝上伸在前面，掌心里落满了雪，她的脊背都已经全是白的了。亲老嬷嬷的拐杖竖在庙墙根，拐杖也成了白的。

　　爷爷踉跄着跑过去，要扶亲老嬷嬷起来，竟扶不动。兄弟几个搀胳膊的搀胳膊，揉搓腿的揉搓腿，还是起不来。低头一看，亲老嬷嬷腿下结冰了，裤子跟冰雪黏在了一起。

　　亲老嬷嬷颤巍巍地喊：“老七祥恕啊，我也给你捐十年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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