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九章 邃密通道

　　“明天一早押送那个共匪”

　　弋恕被弄到哪里去了呢？李子鱼十个指头使劲抠着额头，想抠出点儿念头。他一眼瞥见了斜挂在书房里的二胡，那二胡的蟒皮琴膜被老鼠咬了一个指头肚大的窟窿。离地四尺，这老鼠怎么爬上去的？李子鱼百思不得其解，马尾弓断了一根，倒没大碍，本来就多了一根。他一直很自豪有把这样的二胡。卖二胡的说，那把二胡的蟒皮是蟒肛门边上的，蟒皮鳞纹粗而平整，鳞片大，发音浑厚圆润，性能稳定。开堂会，哪能离开他的二胡，到哪里去找把称心的呢？找物、找人……弋恕被关到哪里去了呢？二胡、弋恕，弋恕、二胡，恕胡……

　　李子鱼除了不喝酒、不会生孩子外，啥都会。农活，犁镂耙锄，样样精通，种的菜芝镇最好，吃不了，还能上芝镇大集上去卖。手艺也行，他会给邻居錾磨、修车子、剃头。他开过印刷厂，自刻石板、铜版。日本鬼子进芝镇，拆了他家的房子，他找了几个帮手，七天在厅楼边上盖了七间草房，后来以四千斤高粱为本钱，在芝镇南北街北头的木楼上开了余生祥酒店。他没学过医，却能给人开药方，我爷爷公冶祥仁说，他天生就是个医生的料，那草药好像认识他的手，一抓一个准。他朋友多，白、黑、红、黄，各条道上都有，在芝镇没有摆不平的事儿。弋恕、二胡，二胡、弋恕。他早就想到了一个人，只是找不到去的理由。盯着那把让老鼠咬了的二胡，二胡、二胡、二胡……一拍大腿，对！就去他家。

　　雪停了，芝镇上空，黑云像悬着的黑布袋低低地压着。李子鱼沿着铁市街往东，从孟家炉房，折而往北，拐上麻山街，在麻山街和鱼市口的一个四合院前停住了脚步，使劲晃那铜门环，一会儿门开了，一个女子伸出头，说，是李掌柜啊。李子鱼头伸进屋，问孙队长在家吗？

　　使唤丫头见是李掌柜，不敢怠慢。她说孙队长喝多了，正蒙头呼呼大睡呢，不敢喊他，他枕头边的盒子枪不认人。要不稍等会儿。

　　李子鱼说：“好，我在天井里站站。”

　　天井里的大盆里栽的一棵铁树被砍了头，刚刚冒出的叶儿，软软的，圆乎乎的，李子鱼捏了捏。听到厢房里有人说话，李子鱼屏住呼吸，只听见：

　　一个说：“你把大拇指窝进去？攥紧。”

　　另一个说：“我见刚生下的月孩儿也这样呢。”

　　“对呀，为什么月孩儿不害怕呢！就是靠这个，这在道家上说，叫‘握固’。”

　　“月孩儿不害怕，是不知道怕。”

　　“不对。我听公冶祥仁大夫说，因为大拇指窝进去，正顶着无名指的指根，就是肝魂所藏身之处的‘门户’！这样经常握着人就不容易紧张害怕。月孩儿才是大丈夫，他们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丈夫本色！圣人说：‘专气致柔，能婴儿乎？’‘专气’就是心不散乱、清醒明觉，‘致柔’就是身、心柔软，不与任何事物拧巴。月孩儿的真气专而不散，所以无所畏惧。”

　　“是吗？公冶大夫说的？”

　　“公冶大夫说，这是道教养生修炼中常用的法儿，这种手式有促使心气归一、辟邪毒之气的作用。《老子》说：‘骨弱筋柔而握固。’心藏神，肝藏魂。婴儿肝胆之气很足，所以就会握拳握得很紧、很自然，大人消耗大，就要很不自然地用力握了。人死的时候，本来握紧亲人的手就一下子松开了，这叫撒手人寰。”

　　“哦。”

　　“今后晌，就可以试试，你再也不用尿裤子了。丢人！咱当兵的，就是混口饭吃。要大着胆混，害怕就不舒服了。对吧？孙队长醒了，就会下命令，今晚中队守南门，明天一早押送那个共匪……”

　　瓦楞上咔嚓响了一下，屋子里没有声音了，是猫踩着了一页瓦。

　　李子鱼咳嗽了一声，快步走过了东厢房。进了正房。他也不自觉地把大拇指曲进手心，来了个“握固”姿势。

　　他摘下挂在墙上的那把染成绿色的二胡，对着孙松艮的耳朵喊了一嗓子：

　　“松艮兄，今晚同乐会开场。《辕门斩子》。”

　　孙松艮身上盖的被子蛄蛹了一下，就听嘟哝了一句：“去不了，有急事儿。”

　　李子鱼本来迈开步要走，突然就折回来，一阵风刮起两片干枯的叶子。

　　“啥狗屁急事？我拿你二胡用一用。”

　　“嗯，拿吧，挂在客厅里。我真有急事儿……”

　　李子鱼匆匆回到元亨利，把二胡放下。又到了教堂，修女安妮正在打扫房子，他使一个眼色，下了地道。牛二秀才正在地道里拿着印刷机的图纸在研究呢。

　　晚上同乐会的演出。孙松艮没来，二中队长殷黑子，还有特务队长周郁文、鬼子碉堡里的伪军酱球这些人都来了。

　　牛二秀才领着大喝，一个个灌得东倒西歪，李子鱼滴酒不沾，来回倒着茶水。酱球出来小解，李子鱼上前扶住。

　　酱球说：“今晚上的戏不孬，酒菜也不孬。”

　　“都是您成全。酒是您表兄田雨的，自然差不了。”

　　“我这表兄啊，一根筋，不提他。”

　　“听说，今中午抓了个共匪，装到车上，拉到高密去了？”

　　“还在芝镇碉堡里，明天一早往高密送。”

　　“您够累的。今晚还值夜班？”

　　“嗯，小鬼子不拿我们当人。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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