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乡野小说《芝镇说》连载之四十四|“你猜我喝了多少酒？”
2021-07-13 09:12:43 发布 来源：大众报业·农村大众客户端
□逄春阶
第三章 同人于野
“你猜我喝了多少酒？”
王辫跟我七爷爷公冶祥恕成了最要好的同学，毕业后又成了亲密战友，可最终没能成为我的七嫲嫲，却成了我的报社前辈。三十三年前的初春，《利群日报》建报史馆，社长派我和摄影记者老徐去北京采访王辫、牛兰芝等老报人，还有在北京的其他报社老前辈。
王辫八十二岁了，满头银发，皮肤白皙，腰板挺直，走起路来仍脚步轻盈，两眼炯炯有神，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看上去仿佛六十多岁。我想，要是我七爷爷还活着，该多好啊！
老人家仿佛猜出了我的念头，突然说：“上学时，我们都喊弋恕孔夫子，说话做事，一本正经。毕业时他给我本子上的留言是：‘温故知新，修己以敬’。你猜我给他留言是啥：‘我什么时候能懂鸟语？’哈哈。”
王辫的声音稍微有点儿沙哑：“人一辈子，要活个明白，活就活个自在。现在82岁了，我要把它活成28。心里不长皱纹,你就拿我没办法。当个乐天派，死不悔改。”
王辫的儿子说，年前她患了肝癌，做了消融手术。王辫接过话去：“老家来人，我就说不够啊！我跟你说，肿瘤消融，是刚开展的一个新手术，针打进去,像电气焊一样,把病灶烧焦。那个大夫说，打针很痛,给你全麻醉吧。我问道，能疼死人吧？医生扑哧一声笑了。我要求不全麻,因为还急于写东西。全麻后,两三天还回不过神来。那个期间，我在写《回忆录》嘛。没想到不全麻真疼,牙咬得那么响。当时，我一直一个劲儿地想那些过去的战友们,被捕后尚能忍受敌人严刑拷打，灌辣椒水，我怎能就忍受不了这点小手术！……我写过一篇随笔——《我是一粒豌豆》，引用了关汉卿的话，我就一遍一遍地默诵，我还改了几个字，你听：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同路人谁让你们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看的是沂蒙月，饮的是芝镇酒，赏的是牡丹花，攀的是浯河柳……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革命路儿上走！”
《我是一粒豌豆》是我向王辫的约稿，发在《利群日报》副刊上。
那次，我带着那张老照片，还特意带了两瓶芝镇白酒，王辫打开酒瓶，闻了闻，说：“还是家乡的味道啊！”她说，几年前回过故乡，参观了芝镇酒厂。
“你猜我喝了多少酒？”她伸出一个中指。
我说：“一杯？”她摇头。
“一碗？”她又摇头。
“一瓶？”
她举着那个中指，笑了：“一‘指’喝！一‘直喝’！家乡的酒啊，我喝不够。那晚上我跟老伴拌嘴，我就跟他犟，家乡酒不醉人，我只是喝高了。老伴把我架到房间，我就不省人事了。那一天啊，我想我的爷爷和父亲了。脑海里是漫天大雪，爷爷和父亲盘腿坐在火炕上，芝酒燎热了，端起来，抿一口，爷爷捋一把胡子，父亲摸一把下巴，我闻着酒香，这正是臧克家所说的‘长辈贪杯我闻香’啊！”
盯着她两三岁时的老照片，她说，不记得是在哪里拍的了，只记得，她怀里抱着的白牡丹花是她最喜欢的，就种在月台下。在莫斯科中山大学毕业的时候，她把照片留给我七爷爷公冶祥恕做纪念。到底雷震老师说的对，还是王辫说的对呢？
弗尼思说：“公冶德鸿，也许王辫在莫斯科给你七爷爷一张，又在老家给雷震一张。别纠结了，咱还是说说你老爷爷公冶繁翥的那张百年老照片吧！”
为把老爷爷留下的这张老照片琢磨透，我反反复复端详过不知多少次，我总觉得老爷爷、三爷爷、六爷爷这些离去的先辈的面孔里藏着我急于了解的公冶家族的秘史，唯恐遗漏了每一点细节。
让我惊讶的是，尽管时光流逝了一百多年，可在老爷爷身上依然保留着一种光亮，在老人的目光中，在他挺直的身板，手上和脚上，有着某种发亮的、跳动着的东西，它们也许不是别的，也许只是芝镇的土、风和雨雪锻造的一种硬气的东西，也许还有芝镇上空的云彩映衬的，当然也许还有芝酒的那股冲劲儿浇灌的东西……
这种独特的东西，我在王辫的眼里也捕捉到了。
老照片正中位置，是德国自鸣钟，长方形古铜色外壳的“U”字形顶端，有三个线条凸出的棱角，钟盘上镶嵌着古罗马数字，镀金钟摆下端，绕着一圈细腻的花纹图案，钟壳内有钟表出厂商标，圆形的商标图案上端拼写的字母是“CLOOMEDAL”，中间标出的字母是“LIND-DCHINE”。钟表指示的时间是十点十分。
老爷爷捏相片的时间是十点十分吗？
摄影记者老徐说，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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