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年文艺|四不像

2021-06-16 15:34:03 发布  来源:大众报业·农村大众客户端

“阿翔,今天怎么不见小飞?”我推开理发店的玻璃门,环顾一圈后问。

“他很多天不来了,去北京混了。”阿翔漫不经心答。

“那孙子不是整天吹牛吗,就让他去北京碰碰壁、尝尝好歹。”一旁的店员附和着。

对于店里的所有人来说,小飞的确是一个尴尬的存在。年纪轻轻却故作老成。别人问他多大,他总是回答,有三十了吧,仿佛虚构出年龄的优势,别人就不敢欺负他、不敢轻视他。小飞染了一头绿毛,平时穿着皮衣皮裤一身黑,春夏秋冬都这么穿。我曾问过他,为什么老穿成这样,他轻蔑一笑,告诉我,这叫对艺术的追求。

店里的人好像都不太喜欢他。

“小飞昨个又给我炫耀说自己在老家给爸妈买了栋独栋。”

“这算什么?他前几天还给我吹牛说,自己换了辆保时捷呢,可哪见他开过啊?”

这是我上次理发时听到的对话。

的确,小飞爱吹牛,刚开始大家还相信,可后来牛吹得大了,破绽也就越来越多,何况小飞不过是一个洗头小弟。久而久之,店里的人都开始反感小飞。

我第一次见他时,也觉得他很奇怪。

“你今年多大?”一边洗头,小飞一边开始套近乎。

“十八。”我的回答礼貌又疏离。

“那是上大学的年纪啊,真好。”小飞接下话头,继续往下说着,“去哪儿读书?”

“北京。”

小飞顿了一会,我没在意,闭着眼睛享受温热的水流划过发丝的舒适感。我听到他轻笑了几声,又说着:“北京好啊,我有好多艺术圈的朋友都在那。”接下来,他就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讲述他在北京朋友圈的辉煌历史,给自己塑造了一个正义感十足、黑白通吃的英雄形象。

虽然很荒诞,但我依旧做了他的忠实听众。可能,他从某各种意义上满足了我爱听故事的心理吧。

我们就这样成了朋友。每次来理发时,我总会跟小飞聊上几句。有一次,他说自己喜欢陶艺,这是他的梦想。

“那为什么还在这里洗头?”我的问题脱口而出,没有意识到可能触碰到了小飞自尊的边缘。

“没钱。”小飞说这句话时声音很轻,轻得甚至像是在自言自语。第一次,我看见小飞的眼睛里不再闪烁着耀武扬威的光芒。第一次,他不再大着嗓门以求让所有人都听到自己的光辉事迹。第一次,他低着头。

我在北京遇到小飞,是几个月后的事情了。

来到北京上大学,几位舍友决定一起去南锣鼓巷转转。我们挤开拥挤的人潮,走进一家陶展的铺子。第一眼,我就认出了小飞。那个染了一头绿毛、穿着皮衣皮裤的男孩子,正弓着腰和一个老师傅在学习,身前脏兮兮的围裙和自己的朋克风格格不入。

我欣喜地叫他。他看见我,也开心地笑了,用手去蹭脸上的陶土,小步跑过来。他告诉我,他攒够了钱,来北京拜师学艺了。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临走时,他把我叫住,往我手里塞了个小物件,说那是他的处女作,留给我作纪念。那是个小陶玩意儿,像个刺猬,又像个小羊,我舍友还说,像只马。我端详了半天这个“四不像”,大概,艺术品都这么叫人不可捉摸吧。

“你拽什么拽?成天吹牛有意思吗?”我刚掀开陶展铺子的门帘,就听见里面的叫骂声。几个学徒围着小飞,我只能看见黑压压的一群人中有一抹显眼的绿色。

我赶忙叫了几声,把他拉了出去,终止了还要继续发展下去的争吵。继上次重逢,我们已有几个月不见。小飞瘦了,下巴上长了些胡茬,皮衣皮裤也有些旧了。

“你又到处吹牛了。”我叹了一口气。

“我没有。”小飞犟嘴,用手理了理自己的绿毛。我不想在这事上与他争辩些什么,但也想不出他这么做的原因。

一路无话。我们静静地在南锣鼓巷上走着。一路人声鼎沸,游客的高声谈笑、商贩的大力叫卖填补了我们之间尴尬的沉默。

走到地铁站口,我转身要离开,他拉住我,突然掉了几滴泪。

“我怕不这么说,他们会瞧不起我。”这样的解释让我一怔。在他断断续续的讲述里,我大概知道了小飞爱吹牛的原因。

小飞的老家在山东龙口的一个小村,家里四个孩子,他排老三。老大老二经常欺负他,他就一个人出来了。

刚出来时,他怕别人欺负自己,努力用谎言把自己包装得刀枪不入,结果真的有那么一批小弟追随他,把他当大哥。他惶恐,可越惶恐,就得用越多的谎言来支撑自己的光辉形象,终于有一天,他摊上事儿了。一个小弟把别人打了,人家找上门来,小飞害怕了,抛下一众小弟,一路逃到了济南。他在济南的一家理发店里当学徒,平时聊天时以前的毛病突然犯了,就撒了几个谎过过嘴瘾。但谎言越撒越大,最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有一天,一个做陶艺的老人来店里理发。他给人家洗头时顺嘴也吹了几把牛,老头没搭茬。临走时,老人告诉他,做人要有真才实学,如果他考虑好,就来北京找他。

“后来我就真来了北京。”小飞吸了吸鼻子,粘着陶土的手顺势抹了把眼泪。“可撒谎这件事哪是说改就能改得了的啊,北京是个什么地方啊?我要说我是个穷乡僻壤里出来的穷娃,人家肯定更瞧不起我了。但一个谎撒了,就要用无数个谎来圆,久而久之,那帮子学徒不大乐意了,老师傅也有些失望。”

我愣了好久,仿佛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小飞永远要打扮得像个小混混,不过是更好地伪装自己,更好地向别人展示自己的叛逆和无礼,更好地保护自己脆弱的自尊心。

我问:“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他回答:“因为你是大学生啊,对待未来的社会栋梁可不能撒谎。”

自从上次一别,我经常对着书桌上小飞送给我的那件小陶艺发呆。

暖黄的灯光下,这个四不像散发着神秘幽远的光。说它像个刺猬,因为它身上有刺,但好像它的刺还不足以锋利到保护自己;说它像个羊,因为它的神情与羊一样软弱,透着闭塞和畏惧;说它像个马,因为身形是奔跑的姿态,仿佛在追寻某样东西,但总求而不得。

那天晚上,北京突然刮了一阵妖风,一瞬间狂风大作,树叶簌簌而落,尘沙漫天飞舞,空气仿佛一下子凝结到了冰点。

我顶着大风从图书馆往宿舍走。远远地,我看见小飞站在大门口,一头绿毛在风中乱了形状。

我把他拉进门厅,他戒备地看了一眼大厅中来来往往的人流,没说话。待风停了,他拉着我离开了人流交汇处,来到了校园里湖边的长椅上。

晚上这里安静得很。大风过后,湖面落了大片的黄叶,在水中漂浮。

小飞那天给我说了很多话,大体就是自己过得很好云云。告别时,他走出几步后又转回身,好像忘了什么似的。

“其实我今年才十九。”他定定地说。

“我猜你也不像三十。”我笑着吐了吐舌头。

“我们家老四跟你一般大,要是她考得好的话,估计今年能上大学了。”他望着我,眼神却好像越过我的头顶,飞去那个遥远的小渔村,“她可听话了,在家里就她跟我好。希望她能跟你一样优秀。希望她也是个大学生。”说完,他转身走了,没再回头。

放寒假,我打算和小飞一道回济南。

南锣鼓巷一年到头都是人头攒动,挤在人群里,哪怕风再凛冽,也只有温热和呼吸此起彼伏。我来到那家小陶艺铺子,小飞却不在。

老师傅告诉我,他已经走了三个月了,去哪里他也不清楚。

“估计是成天吹牛惹上什么人了吧,上次有人带了一帮兄弟来砸场子,就因为看小飞不顺眼,估计是把他捎上了吧。”一旁的学徒幸灾乐祸地说,“这小子就是欠儿,听说在济南也是因为口无遮拦得罪了什么人才逃到北京的。而且他也没啥陶艺的天赋,就出过一件成品,还是个四不像。摆在展厅三个星期都没有人买下,后来就不见了,估计是他自己也没有脸再拿出来了吧。”说完,他朝我笑笑,又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门帘外突然灌进一场寒风,我整个人仿佛掉入冰窖。

我不知道那天是怎么回到宿舍的,在拥挤的人潮中,我手脚冰凉,脑子一片空茫。

看着书桌上的四不像,我忽然很同情小飞。这件作品可以被定义为任何事物,可以有千万种解读,就像小飞一样。

(曲祎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