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忆是乡间|山川草木之用

2024-07-23 09:09:00 发布  来源:大众报业·农村大众客户端

盛夏时节,远处雨后的千佛山被草木染成墨绿色,生机盎然。

想起了老家山东省莒南县南部丘陵山地间的小山村。一代代在这里生存繁衍的人们,曾经对眼中所见之物的态度,是皆有用。

皆有用,却不是都值钱。那片贫瘠的土地上,长不出参天的名贵树木,产不出高端的瓜果。丘陵山地间的收获,能让人们持续生存下去,已经十分感谢这片土地了。

所种之物皆自食,所收之物皆自用。这便是当地人曾经对物的态度:有用,而不是值钱。

盛夏时节,村南的小河及两岸杨树林。被挖沙以前,河水两边是沙滩,沙滩外是树林,树林外是庄稼地。

地里有土,山上有石,河中有沙,当地人都觉得是有用之物。

地里的土是最被看重的,因其生长万物,所产的粮食、蔬菜、瓜果,是人们生存下去的最大依赖。

河边土地虽然少,但肥沃,离水近,村里人待客、过年时能有面食,主要靠这些土地;一年四季吃的菜,也是在这些地上种出来的。那时,这些地很耐旱,因为这些地块比河水高不了多少。河里的水,在沙与土间行走,滋润着这些土地上的庄稼、蔬菜、草木。

为了保住河边的土地,小山村的人代代努力着。他们在河边种上杨柳等树,它们的根能固住土壤,让洪水难以侵蚀两岸的土地。他们用泥土筑起河堤,让洪水冲不出河道,以此来保护村庄和河边耕地。

村里虽然有井有泉,但人畜用水,还是主要来自小河。河沙很干净,人们在离河水几米远的地方,挖个大大的沙坑,坑里的水其实是河里的水,河水在沙粒间渗到沙坑时,过滤掉了杂质,清澈明亮。一场洪水,把沙坑淹没、淤平,村里人一点也不介意,洪水消退后,再挖一个就是了。

小河离村很近,虽然是丘陵山地,村里人吃水很方便。哪怕再严重的干旱,导致小河几十年一遇的断流,河里还是有水的,只是藏在沙下,沙坑挖深些,一样是满坑清亮的水。先人选择在这里定居,吃水方便是个重要原因。

河边的老板栗树。高温多雨,让树身上长满青苔。

小河是孩子们最重要的玩耍地。玩沙、洗澡、摸鱼、滑冰……一年四季小河里都有孩子的身影和笑声。

不宽的小河,因地势会在一些地方分出小小的支流,支流又在不远处汇入河道。拦河坝是孩子们常玩的游戏,三五个孩子,选一条支流,共同堆沙,把支流截断。没有上游来水,支流的水更浅了。孩子们拦河坝,是为了捉住支流里游得飞快的小鱼,在很浅的水里,捉这些小鱼容易多了。

六七岁的孩子筑起的拦河坝,又矮又窄,仅仅能挡住河里的水流向支流。被截断后,河里的水高,支流的水低,河水从拦河坝的沙粒间渗到支流时,会让过窄的沙坝坍塌。往往,几个孩子筑好拦河坝,在支流里刚动手捉小鱼时,拦河坝就决口了,白忙一阵子。

在年年玩拦河坝的游戏中,孩子们学会了团结与协作,知道了多出些力的好处。

河沙除了供孩子们玩,还有别的用处。夏季遇到连阴天,建在半山坡的庭院也一踩半脚泥。对付庭院泥泞的办法,是运回粗些的河沙,铺在院子里。多次铺粗沙的庭院,多雨天里也没有泥。

农家无闲时,男人女人都要忙,难有时间看顾很小的孩子,天暖和后只能任由孩子在地上爬。那时屋里屋外的地面都是土的,孩子尿了后,会滚一身泥尿。从河里弄些细沙,用铁锅炒一下,放在杞柳编成的筐里。没时间看孩子时,就把光着身子的孩子抱进筐里,孩子在里面坐着,尿了后,尿液迅速渗进沙里,孩子是干净的。

在平邑县拍的梯田。我们村曾有梯田,后来荒山治理时拆了。

丘陵山地上,一代又一代的人开垦出一块块土地,这些土地都较小,两三亩就是大的了,有的只有几分地。为了这些地里的土壤不被雨水冲走,他们在山顶、山坡上栽下松树、洋槐树,让不能种庄稼的地方长满山草。

我小的时候,大雨过后,男人到地里看看时,都会扛把铁锨。他们把被雨水带走、又在地边堆积的土,一锨锨地铲回地里。

山上石多土少,我小时在山岭间转悠,从没听到在其间劳作的人们抱怨过石头。石头不能吃,那时也不能卖,但可以拿来盖房子、垒猪圈、搭鸡窝。从山上采下来后被运到村里的石头从不是废物,旧房子拆掉后,土被运到地里,石头留着盖新房。

农村曾经有三堆:粪堆、草堆、石头堆。那时,人们用粪肥地,用草做饭,用石头盖房,都是有用之物。这三堆,现在早就被清理了,人们用化肥种地,用水泥盖房,用煤气做饭,曾经的有用便成了无用。

石头更大的用处,是在山坡上垒梯田。有坡度的地留不住水肥,要整平了才能种。整平,便要有坝子拦住土和水。以土为坝,会被雨水浸塌、冲毁。人们在山坡上开垦时,用石头垒起一道道石坝,挡住了水和土。那曾是山区独有的风景。

山坡上的板栗树,板栗树外是人家。

山上路边河岸有树,不种粮种菜的地方有草。当地人是觉得有用的。

草木青时,可用来作饲草。

村里养的牛羊兔,吃的是草,连猪鹅也主要以草为食。牛羊要放,孩子放羊,老人放牛。阴天雨天,水牛可以照样放,黄牛和羊怕大雨淋,要割草喂它们。

地里绝大多数草,都可以割来喂牛羊兔。割来的草,还要拿出一部分晒干,作为整个冬季和暮春前的饲草。

小鹅也可以放。六七岁的孩子,赶着七八只长翎前的小鹅,在路边走着,鹅边走边吃路边的草。大鹅不用放,它们认识路了,白天会自己走出村子吃青草,吃饱了再到小河里洗个澡,干干净净地回家。

粮食少,人吃已经很勉强了,家里只能养一两头猪。不养猪不行,要多打粮食,就要有肥,而猪粪曾是村里最主要的肥料。虽说猪也可以放,但这东西不太听话,小孩子放不了,放一头猪耽误一个大人又不合算,就养在圈里,拔草喂它们。

猪吃的青草,以鲜嫩多汁为最佳,当地有一种草叫“猪食棵子”,最受猪欢迎。“猪食棵子”之类的青草,多长在庄稼地里,因与庄稼争肥,所以长得旺。拔来的青草,在河水里洗干净,让猪吃起来更可口。青草可以直接扔到猪槽里喂猪,也可以切碎了,再放点少得可怜的熟地瓜或熟地瓜干,加上清水,一大桶提给猪吃。

青草、花生秧、地瓜秧晒干,秋后粉碎成糠,冬春用来喂猪。以草为主食的猪长得慢,养到二百来斤沉,往往要近两年的时间,但这样的猪肉,吃起来特别香。

现在村里人养牛羊兔鹅的很少了,青草没了用处。播种前打上除草剂,地里连青草都不长了。只有地头路边沟旁,青草年年生长着,虽能起到护土的用处,可在村里人眼中,已成了无用之物了。

刺儿菜,我们叫七七牙,猪羊兔鹅都爱吃。

草木黄时,可以用来烧水做饭。生瓜梨枣之外,东西要做熟了才能吃,这就需要柴草。

收集柴草,成为整个家庭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四五岁的孩子,拿着带针的线,拾起掉落的杨树叶子,穿到针上,再扯到线上。提着一串叶子回家,能换来大人“真能干”的夸奖,孩子会高兴好一阵子。

六七岁大的孩子,就要用筢子背着篮筐,下地搂草。从深秋到初春,小河边、树林里、山坡上,随时都能看到搂草的孩子,他们从六七岁到十四五岁。勤快的孩子走得离村远些,背回来的草便多;懒些的孩子只在村外百十米内转悠,这些地方的草被搂了一遍又一遍,已经比孩子的脸还要光滑,搂不到几把草了。

入秋当日,百草结籽,老人、半大孩子开始用刀割草。割回来的草在院子里晒着,小村里处处是晒青草的气息。

男人们下地,都是用铁锨或锄头背个筐。回来的时候,筐里总有东西,或者是猪鹅吃的嫩草,或者是几把可以晒干烧火的草。

天长日久,一家人齐努力,积小成多,院外堆起草垛,才有了每家庭院的炊烟。

现在,村里人做饭主要用煤气,死枝、落叶、枯草便没用了。一些上了些岁数的村民,冬季取暖舍不得总是烧煤,就在深秋时收集这些东西,用来取暖,它们总算还是没有彻底成为废物。

荠菜。曾经是春天人们度荒的野菜,更是猪兔鹅春天的主要食物之一。

在那片丘陵山地,人们以前在房前屋后、地头沟边种树,是为儿子盖房用,为女儿做嫁妆用的。

树小时,秋来它们干枯的枝、掉落的叶成了柴草;树成材了,儿女也长大了。那时给儿子盖结婚用的房子,从土石到木草,都是自家一年年备下的,备足了,儿子也到了该说媳妇的年纪,便找村里会打墙盖屋的人,帮着盖起来新房子。女儿的嫁妆,也是凑足了木料后,再找村里二三个木匠,用四五天的时间做出来的。

那个时代,能不花钱的,尽量不花钱,大自然给了这片丘陵山地的人们生存下去的东西。

一成不变的生活中,一年四季的轮回里,草木对当地人的另一最大用处,是变化和绿意。

春来后,绿草、庄稼遮掩了田野,树木生出新叶开出繁花,让死气沉沉了整个冬季的小村四周充满生气。夏日里,绿树浓荫,庄稼疯长,让这片丘陵山地看着并不贫瘠。人们在草木开始枯黄的秋天,劳累中满带着喜悦,家里的食物储存够一年吃用,便是最大的满足。在四季绿与黄的变化中,人们感知着生命的存在,感受着生存的意义。

一大片耕地间,总会栽下一棵或几棵树,河边栽杨树,山上栽洋槐树。这些树长大了也不砍掉,而是年年夏季撑起一片绿荫。男人干活累了到树下坐会儿,烟袋锅冒出的淡淡青烟,消除着一身的疲乏。妇女带着孩子到田间送饭,树荫下,男人坐着吃饭,孩子围着大树玩耍,妇女安静地看着吃饭的男人和玩耍的孩子。

那是曾有的温馨,多少老年人最后的记忆里,是地头的大树,大树下的绿荫,绿荫中的一家人。

大众报业·农村大众记者 孙成民